第27章
高考考場, 趕在前十五分鐘崔溯拉着姐姐的手, 迎着考生和監考老師詫異的眼神邁了進去。
坐在座位, 兩人不約而同對望一眼,細看之下, 仍能看到她們身上被藏匿的狼狽。
從林子出來, 只來得及換好嶄新的衣服, 草草收拾一番乘車前來赴考,用争分奪秒來形容都不為過。
崔溯的心,在見到姐姐溫柔笑容後, 一瞬得到安穩——她再次保護了她的阿榆姐姐, 沒讓壞人傷害她。
開考的鈴聲響起,湛榆收回視線, 輕輕攥了攥拳頭。
來時路上匆匆喝了兩支葡萄糖,人生第一次高考,她沒想過是在這樣的情形。
利益遮人眼,讓人分不清大是大非。爺爺用一紙遺囑就逼出醜陋的人心。
弟弟心機深沉,年少稚嫩算不得什麽好人, 少年人行事沖動沒有章法,想壞了長姐前途, 想要她一輩子做個廢人。
站在他的立場,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站在爸媽的立場,他們本來就不喜歡這個礙事的女兒。
湛家三房,她湛榆從始至終都是個遭人嫌棄的局外人。
湛榆捏着筆杆在卷頭填好姓名班級, 心神一晃,為自己多年來的隐忍感到不值。
那些陰暗的情緒适時冒出來,她放下筆,盡力冷靜下來。
她需要冷靜。
安靜的考場考生們埋頭答題,崔溯看了眼顧自發呆的姐姐,心裏嘆了口氣。
她不知道這事會給姐姐帶來多大影響,但她相信姐姐。
姐姐不管什麽時候都會心存堅韌,哪怕一時脆弱,也會振奮起來。像榆樹一樣,喜歡陽光,擁有頑強的生命力。
一個陽光向上的人哪怕短暫被心底陰暗所勝,等她想清楚,仍能掙脫出來。人之本性,一明一暗,湛楓有個這樣好的姐姐還不知惜福……
鋪開草稿紙,崔溯唇邊泛起一抹冷笑,高考結束,就是清算之時。
她再次看向坐在前排的湛榆,見她有條不紊地低頭答卷,安心笑了笑,全身心撲到考試之中。
夏日炎炎,蟬鳴喧嚣,三天的考期,一晃而過。
走出考場,崔溯主動迎過去,沒去問考的如何,而是笑着和她十指緊握:“姐姐,畢業了,你開心嗎?”
很親昵的姿态。湛榆側頭看她:“開心。這次,多虧有阿溯了,要不然能不能準時參加高考還說不定。”
“姐姐吉人自有天相,當然萬事無需發愁。考試結束了,姐姐……是要先陪我回家呢,還是回奉北?如果要陪我回家,我做一桌子好菜給你吃好不好?”
她說的話,湛榆不想反駁。
她點點頭:“好。”
其實并不急着回奉北,陪阿溯才是最重要的。
奉北那一家子事總會得到妥善的處理,而這一次,得益于弟弟的心狠手辣,她什麽都不需要做,什麽都不需要說。
只要把綁了她的人送到爺爺面前,一切自然就真相大白。
況且,以她的推測,三房做出這樣胡鬧的事來,爺爺不可能不知情。她捏了捏指尖,陽光燦爛,光照在身上,竟有點冷。
“姐姐,到家了。”
崔家闊氣的別墅前,崔溯拽着姐姐衣袖走進去,穿過曲曲折折的走廊,兩人漫不經心地踩在鵝卵石鋪成的小路。
她歪頭去看湛榆,湛榆從路邊花圃摘下一朵紅豔嬌嫩的玫瑰。
她眨眨眼:“又要送給我?”
“不嫌棄的話,阿溯就請收下吧。”
“不嫌棄。”接過那朵花,有笑意在她眼睛裏如春水橫波,搖搖晃晃,仿佛一不留神就要從中溢出來:“姐姐這次送我花,又是為了什麽?”
上次送花是因着心裏歡喜,這次呢?
湛榆沉吟着貼近,咫尺之距,輕輕在她額頭落下一吻:“因為阿溯生得太漂亮了。”
這答案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中規中矩。
奉北湛家大院的事還沒個了結,她沒法要求姐姐趕在這時候和她表白。哪怕姐姐不說喜歡,送一支玫瑰花,那她也喜歡。
被滿足了的崔溯捏着姐姐下巴反複看了會,故作輕佻:“姐姐長得也不賴。走了,這次我下廚,慶祝我們高中生涯圓滿落幕!”
成人的世界注定了要不斷告別,不停前行。這一年,十八歲的崔溯遇見十八歲的姐姐,擺在眼前的漫漫長路一眼望不見頭。
剛經歷了親人的背叛,剛從決定學子命運的考場走出來,崔溯端着熱騰騰的菜肴放在長桌。
她問湛榆:“姐姐相信自己會很幸福嗎?幸福到所有人都不能破壞你每天的好心情,所有倒黴的事都會随風散去。阿榆姐姐,你相信嗎?”
呈在眼前的飯菜色香味俱全,望着少女明媚的笑臉,湛榆心尖最柔軟的那寸被擊中。
“如果阿溯一直陪在我身邊,我相信我會很幸福。”
這句話距離表白只差一步。
聽不到最想聽的那句話,崔溯不想就這麽簡單的松口。
她一指點在湛榆下唇:“好了,吃飯吧。吃飽了,我陪姐姐回奉北,好好和他們算賬。”
血親之人,走到這地步,早沒了情分可言。
奉北,湛家老宅。
冬姨身子筆挺地候在書房:“咱們的人正準備出手,崔小姐就把大小姐救了出來。她身手很不錯,對大小姐也是真好。”
“這些我知道。”湛老爺子提着毛筆在紙上寫下一個‘恕’字:“阿鯉,出了這樣的事,換你是小榆,你會怎麽做?”
“這……”
“直說就是。”
“好。”
冬鯉神色微變:“若我是大小姐,知道至親想置我于死地,我會惱恨,埋怨、心寒。
生來不受爸媽寵愛也就算了,唯一的弟弟還心存嫉妒,這個家沒我容身之地。哪怕我有爺爺……”
她謹慎開口:“哪怕爺爺疼我護我,我是成年人,一個優秀的成年人不存在依偎到他人的翅膀下。我會想要獨立。
一個得不到家庭溫暖的人,必定渴望美滿幸福的家。如果我有自己的家,我會活得更自在。在家裏缺失的溫情,就得從家裏找回來。”
湛念北頭疼地放下筆杆:“你是這樣想的嗎?或許對于三房,她早就不抱希望了。”
“大小姐對家有很深的執念,她說過,這裏不是她的家……”
老爺子失落地低垂着眉眼:“這裏怎麽就不是她的家了?就因為那對狼心狗肺的夫妻?”
提到三房兩口子,他臉色沉了又沉,随手把寫好的毛筆字揉成團丢進紙簍:“我教她與人為善,可沒教她當個被欺負了也不敢吱聲的包子!”
不敢?冬鯉眼尾顫了顫,大小姐可不是不敢。一個十歲就敢搬出家門的孩子,要不是因着爺爺的教導,能忍多久呢?
她低聲道:“大小姐能忍,也是因為大小姐愛您這個爺爺。”
湛念北自覺有愧:“那她以後都不用再忍了。”
車停在老宅門口,湛榆和崔溯從車門走下來,管家畢恭畢敬将兩位小祖宗迎進去。
正堂,三少爺和三夫人被綁成了粽子,楓小少爺一臉憤憤地跪在地上:“爺爺,我不服!”
老爺子坐在上位不發一言,眼睛都沒睜開。
“老爺,阿榆小姐和崔小姐來了。”管家适時把人請進來。
大熱天,老院的房子透着一股清涼。
今天的開場着實有些別開生面,看着蔫頭耷腦的夫妻倆,再看看滿心怨恨的弟弟,湛榆忽然覺得可笑。
她彎了唇角:“爺爺這是做什麽呢?”
老爺子慢悠悠地瞥她一眼:“考的怎麽樣?”
“還湊合。勉強不讓爺爺失望。”
“崔丫頭呢?”
崔溯淺笑:“還行。僥幸比姐姐考得好了那麽一點。”
“很好。”湛老爺子站起身:“那你們今天來老宅,還有什麽要說的?”
“有。”湛榆擡起頭:“來給爺爺送個人。”
五大三粗的漢子被下人押了過來,見了老爺子就吓得大吼大叫:“不是我,是、是楓少爺指使我的,是他們父子交代我做的事,老爺子饒命!”
家門醜事被放在明面上來,三房所作所為簡直令人咋舌。湛四小姐呵了一聲:“三哥好本事,虎毒尚且不食子,你們還真教人大開眼界!”
鐵證如山,事到臨頭,辯無可辯。湛雲面如土灰,三夫人心疼兒子,扭頭去求女兒。
湛榆平靜地看着哭成淚人的女人,恍然萌生一種頓悟。
或許柳濛是個不折不扣的好母親,但她從沒把自己當做親生女兒,從生下來的那天,她不是柳濛的女兒,而是仇人。
對待仇人,哪有情意可言?
她別開臉,将雪白的手腕露出來:“阿溯去的再晚一點,爺爺,我這只手就沒了。弟弟想要我只手,按照家法,手足相殘應在族譜徹底除名,逐出家門。”
“姐!姐你饒了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一時沖動你原諒我!姐,我是你弟弟,我是你弟弟呀!你忍心這麽對我?逐出家門,我就什麽也不是了!你是要害死我?!”
湛楓跪行在她褲腿邊,剛要抱住姐姐小腿,就被崔溯一腳踢開。
湛榆握着她手退到一旁,趕在女人撒潑前開口:“爺爺,該怎麽辦您看着處置,我還有事忙,就不久留了。”
“等等!”老爺子不滿地皺了皺眉頭:“剛回來就要走,是老頭子招人煩了?去書房等着,我有話問你。”
“……是,爺爺。”
把滿屋子人晾到一邊,推開書房的門,看到氣定神閑的孫女,湛念北不知該氣還是該笑。
“有時候我很後悔,就該把你養的兇一點,狠一點,這樣,就沒人敢欺負你了。崔丫頭那樣子就很好。”
“阿溯其實也沒有那麽兇,爺爺,您誤會她了。”
老爺子橫她一眼:“敢當着我的面拿腳踹我孫子,這還不兇?”
“不兇。那是湛楓活該。”
她說的理直氣壯,老爺子招了招手把人喊過來,看到孫女清淡的眉眼,冷着的心一下子沒繃住軟了下來:“有沒有受傷?”
“沒有。就是有點擦傷,這幾天也好了。”
“小榆,爺爺問你……爺爺怎麽處理,你心裏才能好受點?”
湛榆抿唇:“沒關系的,爺爺。您怎樣處理都好。我曾經對爸媽有過怨,對弟弟有過惱,但不重要了,他們還有什麽值得我在意?
我可以寬恕他們的所作所為,因為我知道爺爺會無條件地幫我。世上的幸運得到一部分,相應就會失去一部分,不能妄求。
爺爺,我要和阿溯戀愛了。以後我會有自己的家,到了那時候,歡迎您來我家做客。”
臨走前她抱了抱這個老人:“爺爺,我知道您愛我,您從小教我做個溫柔良善之人,因為溫柔的人,海納百川,不會輕易被世俗險惡摧毀。
而我愛爺爺的方式,就是做個永遠積極向上的人。我不會記恨他們,可我也學不會愛他們,因為是他們,一直在舍棄我。
人心都是肉長的,我給過機會,是他們不要。從今天開始,我不會再遷就了。”
“好,好,不用忍了,爺爺幫你!”
老爺子雷厲風行,對待孫子也下得去狠手。依照家規,湛楓被逐出家門,六十歲前不能進奉北一步。
失去了家族仰仗,一生榮辱都只能靠自己打拼。錦衣玉食的小少爺從雲端狠狠跌落,前途一片黯淡。
沒了兒子,遭到父親冷遇,湛雲和柳濛三天一大吵,兩天一小吵,日子過得雞飛狗跳。
離開奉北回到暮城時,天色昏暗。
打開門,懶懶地坐在沙發,湛榆釋懷地露出笑容,她抱着崔溯,輕柔地拉長了音調:“小_可_愛……”
崔溯被她逗得小臉一紅:“姐姐想說什麽?”
“阿溯,我們談戀愛吧,以結婚為目的的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