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努力轉頭, 在看到身後抱住自己的塞壬的面容時，艾利想起了他的名字。

此時已經沉到海底相當深的位置了。

陽光還不變地跟着主人, 讓本來恐怖陰暗的深海內部, 多出了一圈閃亮的光暈。

艾利可以正常地呼吸，海水在不知不覺間, 被悄然地撥到兩邊去，給空氣留出充足的空間。

但這個異常只限于在他身上發生，就在相隔極近的地方, 冰涼的海水仍舊将塞壬包裹。

只有一只雪白的手臂, 從仿若巨大膠囊的海中伸來, 拉住了紅發少年。

塞壬的藍發順着水波肆意地向後飄蕩, 同樣是藍色的眼睛注視前方。

他的上半身□□，纖細的腰身宛如銀制的藝術品，腰以下便是一條磷光閃閃的魚尾。

海洋中的生靈身上，幾乎都帶着鹹濕的氣息，但這只塞壬并不是這樣。

什麽氣味都沒有，塞壬的藍眼中，似是永遠都盛滿着憂郁, 與似人非人的美貌相應。

“……卡洛斯？”

艾利念出了出現在腦中的這個名字。

他的記憶沒有問題, 塞壬聽見, 看着他微微點頭。

這是與第四個前情人的會面, 情況意外地不怎麽尴尬……

可能跟前情人的性格有關。

卡洛斯沒有開口, 自然也沒有解釋來龍去脈, 就這樣帶着艾利再往更深處下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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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海其實并沒有完全融化, 畢竟陽光能照到的區域有限。

直等到艾利下潛，他所經過的地方，頑固的寒冰才在這一過程中化開，留出一條能夠讓他們經過的道路。

再遠一些，已然是巨大到一眼望不盡的冰。

艾利看到了無數萬年前的殘留。

有破碎的船只，有海洋生物的殘骸，還有不知在什麽歲月沉入深海的破舊器物。

它們本該早早地被時間歸一成塵埃，但正是因為在毀滅之前，遭遇了冰封，這些遺跡才得以保留在無人可知之處。

而且還是當初的模樣，一成不變。

反而是原本被封在兩人所經之路上的那些事物，寒冰消融，它們重現之時，未能停頓一秒，就在海水中消解，連灰塵都未能留下。

“……”

萬年的時間，仿佛在以這種形式呈現在眼前，艾利說不出話。

見到了卡洛斯，他的記憶又一次松動，被封鎖的過去片段，在眼前一閃而過。

曾經的大海絕不是這樣。

縱使狂風驟雨偶爾會來襲，但大部分時間，一望無際的海洋都是安寧的，夜晚時尤甚。

因為太陽神會将靜谧帶來。

大海的主人，也是海上的歌者，塞壬們會嚴格地管束好海中住民，以及來到海上的外來者。

他們學會歌唱之後，便持之以恒地唱着動聽的歌，一是襯托神的琴音，二是秉承神的意志，讓世人知曉音樂與美好，幸福與快樂。

而卡洛斯……

不是冒牌貨，真正的太陽神在很久以前，就見過他。

幼年期的塞壬混在成年塞壬的隊列中，嘗試着用稚嫩的嗓音歌唱，初時唱得不怎麽好聽，但就算被趕也不肯回去。

在一群歌唱家裏，唯一的跑調選手非常突兀，神殿裏的太陽一下就發現了。

同為跑調選手，太陽對自己的“同伴”頗有親切感，只是這麽丢臉的事實，還是不太好說出來。

他沒有刻意關懷那只小塞壬，只是阻止了其他塞壬把丢臉小鬼丢回海底，默許小塞壬留下。

他們只見過那短暫的一面，還不是直接見面。

前·跑調選手小塞壬長大後，還是成為了塞壬族最出色的歌唱家。

仿佛被背叛了，太陽倒是有過暗自悲傷。

藍發藍眼的小塞壬長得好看，美得憂郁，混在氣質自帶妖冶的海妖群衆，分外顯眼，這點也讓太陽印象深刻——不過也僅限于此。

後來一個在神殿，一個在露出海面的礁岩，除卻歌聲與琴音相和，再沒有別的接觸了。

是啊，他們本質上不熟，小塞壬就算長大，在太陽眼裏還是個孩子。

誰知道未來突逢背刺，只當小輩的孩子一個神轉折，就成他名義上的“前情人”了呢！

太陽現在不頭疼，他牙疼。

“卡洛斯，你要帶我去哪兒哇？”不能不說話，艾利表示尴尬死了。

卡洛斯：“……”

艾利再接再厲：“是有什麽重要的事嗎？不着急的話我們要不要從長計議，比如先送我回地面，找一只黑色的炸毛貓貓，還不回去的話，可能會有超可怕的事情發生——真的會很吓人的沒開玩笑啊！”

他急了。

埃西裏斯估計已經發現他被拐跑了，而且，絕對要瘋。

艾利由衷擔心卡洛斯的生命安全，畢竟這孩子除了不愛說話，本質挺好的。

卡洛斯依然不說話：“……”

不僅如此，憂郁美塞壬還像是有點不高興，把艾利一下拉到懷裏，用力抱住。

艾利忽然明白問題出在哪裏了：“……我錯了！”

神罰還沒有解除，就像之前費爾長了翅膀不能飛一樣，塞壬族的懲罰是失去語言能力，所以卡洛斯不是不想說話，而是不能說。

他心裏有點過意不去：“我看看怎麽解開。”

卡洛斯卻搖頭，把下巴擱在了他的頭頂。

腰下的大尾巴用力一甩，帶出無數氣泡，而兩人向下潛的速度猛然加快，頓時前進了十幾米。

艾利開始不自在了。

憂郁美塞壬确實很憂郁，但莫名帶着一股孩子氣，黏人也是真的黏人。

他确信卡洛斯是有重要的事要找他，才會把他往海底帶。

卡洛斯是在海底蘇醒的？那肯定不是轉世，底下似乎還有什麽東西……只是，無法正常交流這一點，還是不太行。

在艾利沉吟的期間，這麽快，他們已經到了海底。

“想讓我看的，就是這個？”

展現在艾利面前的，是一卷宛若在地面的龐大畫面。

這是一道最接近地核的地底裂縫，橫向寬度不止千米，深度無法勘測，仿若再展開些許，就能将這顆星球一分為二。

而進入裂縫，懸壁的兩側布滿了大大小小的洞穴。

越往下，分布兩旁的洞穴數量越少，也從最粗糙的外觀，肉眼可見地華麗起來。

比數米長的蚌殼更大的夜明珠，鑲滿洞壁，亦或是挂在半透明海洋生物的身上，随其一起在漆黑縫隙中游動，照耀最深處的高大殿堂。

毫無疑問，這裏就是塞壬一組的居住地。

他們來時看到的這一切，依然被無情的堅冰封鎖在內。

艾利下意識地停下，而卡洛斯沒有猶豫，帶着他繼續前行。

途徑的寒冰都融化了。

艾利親眼看見，萬年前的浮游生物只在他面前停頓了瞬間，就無聲地消失蹤跡。

塞壬所居住的巢穴也是，象征着一個種族存在痕跡的遺址，還是沒能保留。

到了這一步，艾利心中升起了預感：卡洛斯真正要讓看的東西，就在最底下的殿宇裏。

而他可能并不想看。

果然不出所料。

一路冰融，卡洛斯帶他潛入了死寂的殿宇中，離得最近的高牆與石門，都在頃刻間如粉末般潰散。

艾利的眼前先是一暗，随後陡然明亮。

他看到了一群塞壬。

準确地說，是被冰封的塞壬。

到如今，已成為傳說的這些美麗海妖，還維持着時間在萬年前猝然停頓時的姿勢：

他們齊齊趴伏在某尊石像的腳前，竭盡全力般向上伸出雙臂，口同時張開。

像是在祈求，像是在痛述，而述說的是自己的罪惡，祈求的是神明的原諒。

淚水還挂在冰中塞壬美麗的面龐上，任誰來看，都會被這凝固的畫面所震撼。

——只是，并不代表被震撼後，就一定會被打動，從而輕而易舉地原諒。

艾利投向前方的目光迷茫了數秒，很快就變得清明。

他說：“原來在這裏啊。”

說的是他的神像。

太陽神真正的神像不在奧羅拉偷偷藏起來的神殿中，沒想到，是沉入了海底，被最終心生悔恨的塞壬族守護了起來。

艾利說不上此時有多大感觸。

被背叛的雖然是“太陽神”，但那并不是真正的他。

背叛者被利益所蒙蔽之後，如何迷途知悔，他知道了，也只是知道了而已。

他在許久的沉默過後，微嘆了一聲：“何必如此呢。”

神像沒有生命，即使毀掉也改變不了什麽。

他們又是何苦，費勁心力地把它帶到這兒，保留下來。

卡洛斯也看着自己的族人，目光卻淡淡，隐約閃過一絲嘲諷。

傷害了真正應該守護的神，将所謂的悔恨寄托給神像，又有什麽意義。

只能給自己的愧疚，一個正當的安放之處罷了。

卡洛斯再度拉住艾利的手。

他要向前游，将艾利帶到神像面前去。

但艾利拒絕了。他反過來拉住了藍發的塞壬，直視塞壬的眼睛。

此時的紅發少年不再像之前那般柔軟了，他的金眸浮出洞穿靈魂般的異色，讓卡洛斯無法回避：

“你想把當初賜予你的權柄還給我，是嗎？”

“我可以收回，但不是以這種，你們用靈魂來贖罪的方式。”

“好了，別胡思亂想。”他說。

“我從來沒有生過你們任何人的氣。”

哪怕他自己确實受了極大的影響，從神變成了人，到現在都未徹底恢複記憶。

艾利從未就這場背叛憤怒、怨恨過。

沒有怒與憎，自然不會報複，收走曾經由自己創造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