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心中有度
季绾正被太後拉着手親昵說話,自然注意不到皇後的異樣表情。實際上大殿之內,除了皇後身旁的榮嬷嬷,其餘人的目光都在季绾身上。
那位侯府養女,新晉王妃,如今風頭正盛,不知多少人想上前巴結讨好。
皇後手指掐入掌心,面露愠色,作勢欲起身告退,卻瞧見李公公手拿拂塵疾步而來,“陛下,工部尚書于堯求見。”
今日本是休沐,若非要緊事不會進宮。崇康皇帝眉頭微皺,問:“可有說為何事而來?”
“回禀陛下,尚書此番求見,是為了蜀州旱情一事。”
蜀州地處西南,每逢春冬少雨。前些年姜荀曾親臨蜀州,挖井蓄水鋪設管道,有效緩解旱情。如今蜀州再遭天災,朝廷不可能置之不理。
崇康皇帝聽聞這話,瞅瞅太後身旁的姜荀,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說:“正值春耕,切不可因為旱情誤了百姓生計。讓他去文淵殿候着,朕随後就到。”
知道陛下有要事處理,衆人皆起身道:“恭送陛下。”
連懵懂的姜荀也被季绾哄着,彎腰行禮。
皇後心細,怎會忽略枕邊人眼底一閃而過的無奈,連忙上前說:“今早聽着陛下咳嗽又加重了些,正好坤寧宮的枇杷樹發了新葉。待會臣妾叫三皇子上樹摘些下來,熬水給陛下清清嗓子。”
她這話說的善解人意,崇康皇帝卻問:“昭兒現在何處?”
“一大早在永福宮讀書呢。”
“叫他來文淵殿吧。”
崇康皇帝走後不久,皇後也以身體抱恙離開了慈寧宮。季绾左手被太後握着,右邊胳膊被姜荀抱在懷裏,姿勢極其古怪。
太後看着季绾又點了點頭,将一個白玉镯子套在她的手腕上,“荀兒如今病着,倒要辛苦你多多照顧他了。”
“皇奶奶嚴重了。妾身既已嫁進王妃,理應服侍好王爺,何來辛苦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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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旁人說這話,太後自然不信。可季绾言語真誠,太後便放心下來。“荀兒雖然病着,但也并非牆上泥皮。該學的還是得學,如今他最聽你的話,你要心中有度管教好他。”
太後輕拍季绾手背,意味深長地看她一眼,季绾便懂了。
“妾身明白。”
從慈寧宮出來,二人乘坐轎辇往宮門走。姜荀似乎困了,低着頭哈欠連連。季绾若有所思地望了望這朱牆碧瓦之內的一方天地,深深宮闱又藏了多少秘密呢?
季绾不想知道。她從來就是個胸無大志,随遇而安的人。在侯府的時候,和惠郡主不待見她,她就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整日縮在她的小院子裏,她所追尋的,從來就是平靜自在的日子。
照顧管教姜荀,她要做的只有這件事。從今日上首們的表現來看,對自己還算滿意。他們是真的疼愛姜荀,才會連帶着對自己好吧。
想到這些,季绾回頭看姜荀,只見他阖着眼皮,腦袋一晃一晃,似乎已經酣睡過去了。
季绾輕笑,回首驀然看到一支翠色的紙鳶,飄落在前方的宮道上。不多時,一位身着粉色羅裙的少女上前拾起,看到季绾一行人匆匆後退背貼宮牆,迅速低下頭去。
轎辇經過她時,季绾特地看了一眼。那女子肩若削成,給人柔弱之感。看不清面容,身體卻似乎在輕微地發抖。
“她是誰?”季绾問。
宮裏的人各各都是人精,見季绾得太後寵愛趕緊抓住機會獻好:“王妃有所不知,那是五公主,淑妃娘娘所出。自小身體孱弱膽子小,一見生人就害怕。幸好她知趣躲到一邊,要是沖撞了王爺王妃就不好了。”
五公主?淑妃娘娘?這些字眼好生熟悉。季绾回想片刻便記起來了,淑妃娘娘不正是廣安侯的胞妹嗎?
姿色傾城,十四歲選秀入宮的季淑。
季绾在侯府是聽說過淑妃的,但她人微言輕所知不多。每逢中秋,家宴上季老太太都要念叨一番,不知小淑可好?在宮中可有受什麽委屈?
想到這些,季绾神色有些凄然。她入侯府晚沒見過淑妃,宮規森嚴更不知她這些年過得如何。只不過今日偶遇五公主,由此看來,淑妃的境地怕好不到哪裏去。
若是淑妃在宮中有些地位,怎會連一個奴才都敢鄙薄五公主?
回府的路上,季绾有些乏了,姜荀倒是神采奕奕地拉着她說話:“我沒騙你吧,父皇和皇奶奶最好了。”
季绾端坐在卧榻邊,問:“那皇後娘娘呢?荀兒為什麽不提她?”
姜荀癟嘴,賭氣似的,說:“她不喜歡荀兒,荀兒也不喜歡她,神仙姐姐也不能喜歡皇後娘娘。”
“知道了。”季绾只得摸摸他的頭,“妾身和荀兒一樣,也不喜歡她。”
馬車忽然猛地颠了一下,季绾沒留神,身子不受控制地前傾。未等她穩住,姜荀動作飛快地攬住她的纖腰,将人帶進懷裏。
呼吸間全是年輕男子身上淡淡的松香味道,季绾心髒砰砰直跳,臉又紅了。
姜荀下巴抵着她的頭頂,絲毫沒有松手的意思,反而緊了緊胳膊,認真說:“荀兒懷裏很安全,神仙姐姐安心。”
他的力道剛剛好,不輕不重,讓季绾安心的同時又不至于弄疼她。此時季绾才意識道,姜荀心智再怎麽退化,成年男子該有的力量,體魄他一樣不少,更別說姜荀曾是戰場上殺伐決斷的武将。
怪不得太後要她好好教導姜荀。這樣傲骨铮铮的人,本該是提劍為國邦的少年郎,如今卻怪病纏身,終日在王府做着小孩子的游戲,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哪裏有國家棟梁的樣子?
在侯府時季绾曾聽過些許閑話,太子之位空缺至今,只因陛下在等姜荀。
據說姜荀自小流落在外,尋回宮中欲被立為太子又屢遭大臣反對。一個民間長大的皇子,無功無德,憑什麽執掌朝堂甚至坐擁天下?也是這些年姜荀為大齊立下功勞,名聲在外,反對的聲音才漸漸變為支持。
季绾想,若姜荀沒生這場怪病,太子之位遲早是他的吧,自己也不可能有機會嫁進王府。
于姜荀來說,是劫。
于季绾來說,卻是福。
在她思索的時候,馬車一路暢通無阻,已經回到王府了。
季绾是被姜荀抱下馬車的,侯在門口的碧蓮見狀不敢上前攙扶,只得跟在身後小聲說:“午膳已經備好,就等王爺王妃回來了。”
“餓了。”姜荀歪着腦袋說。
“好,妾身這就帶荀兒去吃飯。”
昨日季绾是蓋着紅帕子進王府的,今早又忙着進宮,都沒機會好好瞧瞧王府裏頭的樣子。此時拉着姜荀走在長廊上,才被這潑天富貴的府邸吓了一跳。
從大門到後院,有三刻鐘的路程。一路上穿過雕梁畫棟,繞過曲徑通幽,這偌大的的王府,竟叫季绾腳都走酸了。
姜荀似乎還惦記着桃花的事,指着空曠的花園一角道:“以後這些地方都要種上桃花。”
“不急。”
飯桌上的菜品自然繁多又精致,想起姜荀早上穿衣的樣子,季绾是有些擔心的,姜荀怕是連吃飯都得要人伺候。
果不其然,姜荀學着季绾的樣子擺弄了會筷子,毫無進展後便有些急躁了。嘩啦一聲扔下筷子,手往菜盤子裏面伸去。
季绾攔下來,将筷子重新遞給他,說:“荀兒,慢慢來。手指這樣……”,她上手幫姜荀糾正完動作,才拿起自己的筷子,“你吃一口,我也吃一口好不好?”
她的聲音緩慢又充滿耐心,猶如江南的風,撫平內心的急躁。
姜荀聽話,按照季绾教的,好不容易才夾起一塊肉放進嘴裏。季绾立馬豎起大拇指,誇獎道:“荀兒真厲害,就是這樣,慢慢來多練習幾次就好了。”
這廂姜荀正吃力笨拙地自己吃飯,身後的一名侍女卻看不下去了,上前說:“王妃安心用餐,奴婢來喂王爺吃飯吧。”
季绾擡頭,只見一名紮着雙角發髻的妙齡女子正立在桌前。
未等季绾詢問,女子自顧自解釋:“奴婢綠螺,是王府的丫鬟。王爺生病的這些日子,都是奴婢在照顧。”
姜荀如今衣食不能自理,有侍女貼身照顧也不奇怪。只是綠螺這番話,季绾怎麽越聽越不是滋味呢?
季绾放下筷子,說:“不是我偷懶不給荀兒喂飯。今日進宮太後娘娘說了,王爺并非牆上泥皮,該學的東西還是得學。萬事開頭難,多用些時日總會好的。”
“可……”綠螺望着艱難進食的姜荀,只得語氣蔫蔫的答應:“王妃此言有理,是奴婢考慮不周。”
結果就是一頓午飯吃了快一個時辰,飯菜涼了季绾又派丫鬟熱好重新端上來。反複幾次,姜荀也不鬧,頗有耐心地學習自己吃飯。
倒是身後的綠螺皺了幾次眉頭。等侍女們收拾完桌子退下,快走到門口的綠螺頓了頓,又回過身子行禮,神色複雜地說:“王妃,王爺一般辰時起床,喜歡穿墨色衣裳,腰間那塊雲紋玉玦是一定要戴的。午飯後或是發呆或是玩耍都由趙大人看護……”
綠螺滔滔不絕地說了三四分鐘,最後又補充:“王妃若有疑問,可随時喚我過來。”
季绾沖她溫柔地笑笑,吐出幾個字:“本妃,心中有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