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明日就将鎖院,陸辭在整理好屆時要用的所有個人物品後,就同朱說和滕宗諒打了聲招呼,要一個人出去一趟。

滕宗諒還好,雖然好奇,但到底知道關系還沒熟到那一步,很爽快地應下後,就自己去酒樓裏最後放松一會兒了。

朱說則嘴上不問,面上卻毫不掩飾地露出‘想去’的神色來,在陸辭從廳往驢廄去的這一小段路裏,更是默默地用眼神一路追随。

連陸辭都被他這一手給弄得哭笑不得了,主動解釋道:“我是要去拜訪先生們,當然也不好空手而去。你要是跟來的話,他們怕就不好意思收下了。”

哪怕朱說也是因才華出衆,品行優良而頗受看重的學生,在夫子們眼裏,還是遠遠比不上陸辭的。

人心不都是偏的?

夫子們半點不覺得不好意思,倒是理直氣壯得很。

就算學業方面的表現不相上下,可不論是認識的時間長短,還是為人處世上的點滴,顯然都是陸辭更讓人感到自然和舒服。

朱說也清楚這點,且非但沒一絲一毫的嫉妒,倒是滿滿的理所當然。

——似摅羽兄這般好的人,別人只要不是瞎子,當然也會萬般喜愛。

他能與之朝夕相處,已是莫大的運氣了。

見陸辭為了不讓他失望或亂想,不惜将原因挑明了說,朱說心裏不由一暖,旋即反應過來,就忍不住替無理取鬧的自己感到羞愧了。

陸辭卻是覺得他既有趣,又可愛——平素總是腼腆內斂的小害羞,忽然被拉下不帶出門,都能做到主動地擋他身前了?

他笑吟吟地看着朱說,慢悠悠道:“朱弟這下明白了吧?若是你也想去拜訪,也莫同我撞一起,時機還是選在鎖院結束、出榜之前比較合适。”

要是兩人一前一後地去,夫子們很輕易就能推測出二人是彼此知情,才這般約好的。

如此,反而不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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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說并非愚鈍之人,從前是一心為出人頭地而讀書,無意關心外務,才在人情方面有所短缺。

這幾年受長袖善舞的陸辭的耳濡目染,當然明了這言下之意,趕緊點頭。

陸辭故意征詢他的意見:“那我可否先走一步?”

朱說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竟還擋在陸辭的身前,頰上不禁一紅,迅速斂了剛剛還故意放大的可憐巴巴的神色,一本正經地讓了開去:“摅羽兄早去早回。”

陸辭颔首:“午膳肯定趕不及了,晚膳預我那份。”

朱說趕緊應下,就見陸辭潇灑地跨上那頭這幾年被養得油光水滑的老驢,往集市去了。

陸辭在出門前就想好了要根據各人的喜好和關系的親屬,具體該送什麽,因此一出門就直奔目标,絲毫沒有浪費半點時間。

其中又以李夫子和楊夫子與他關系最為親密,平日當他如自家子侄輩一般的愛憐照顧,禮自然也該是最厚的。

至于各位夫子究竟喜愛什麽,又需要什麽,就全憑陸辭往常的細心觀察了。

陸辭給李夫子選好了兩面端州的名硯,給楊夫子挑了兩壇這密州城內最大的酒店裏、最上等的佳釀,給劉夫子的則是一盒出自小有名氣一窟鬼茶坊的茶餅。

贈給其他夫子的,則要中規中矩一些,就選他從蘇州城帶回來的那些小香餅了。

陸辭選好禮物後,就催着老驢,往南陽書院去。

因明日就要鎖院的緣故,書院索性給所有學子放起了假來,書院門也是緊緊關閉着的。

陸辭不慌不忙地在門上叩了三下,就聽得一陣腳步聲從遠至近,門也馬上被打開了。

“我還記得陸郎君這會兒要到,沒敢走遠,就在附近候着哩。”

得了陸辭提前囑托的季老丈把門推到老開,笑得滿臉褶子。

陸辭一邊解下驢左側挂着的一鬥米遞過去,一邊笑道:“多謝季老丈,要不是你記得給我留了門,我可就得吃閉門羹了。”

季老丈雖是清楚陸辭一向大方爽利,當時才答應得那麽爽快,卻也沒想到對方這般慷慨,直接就給了他一鬥米——那可是他好幾天的工錢哩!

他登時笑得牙不見眼,熱情地送了陸辭一路,告知他哪幾位夫子在屋裏,哪幾位出去做什麽了要多久才回來後,方高高興興地離開。

陸辭先将小香餅解下,挨個給那些夫子們送去,才提上酒,背上硯和茶餅,往李夫子的住所去。

剛走到門前,門就被從別人處得了消息的李夫子,直接從裏頭打開了。

李夫子滿面紅光,顯然心情極好,捋着白須,正要親自來迎陸辭,就被他拎着的這一堆東西給吓了一跳:“摅羽怎拎了這麽多東西來?”

陸辭笑道:“拜謝恩師,怎能空手而來?”

李夫子沉着臉還要開口,他背後就冒出了劉夫子和楊夫子來,嘴裏還道:“還真讓你猜中了,摅羽鎖院前真來了一趟——這,”

楊夫子看到陸辭身上的大包小包,也不禁一愣,旋即板着臉:“你還記得來,就已極好了,怎亂費這些錢?”

他們可是清楚,這小郎君當初有多不容易的。

現好不容易日子越過越好了,可再寬裕,又怎能這麽花錢買些不必要的玩意兒?

連最愛笑的劉夫子都不笑了,嚴肅訓道:“莫要大手大腳的,貢舉之難,就有不少出自其至巨的花銷。要探望我們,直接來就是了,誰敢背後胡言亂語,大可告予我們知曉,買這些做什麽?”

李夫子重重地哼了一聲:“聽到沒有?都給我拎回去!”

對這些生活雖不至于貧苦,卻絕對談不上富裕的夫子們的諄諄關愛,陸辭心裏一暖。

他并不忙于辯解,只向他們結結實實地行了一個長揖禮,懇切道:“此與旁人口舌何幹?當日若無先生們,今日何來陸摅羽?不論此試結果如何,先生教誨,我都将牢記于心;這份形同再造之恩,更是沒齒難忘。現僅是心意,還請先生們收下,莫要替我擔心。”

“至于應舉花銷,”陸辭微微一笑:“學生行事,倘若連這點分寸都沒有,還累先生們為我擔心的話,那我也枉為男兒了。”

李夫子看着陸辭穿着尋常襕衫,也顯得臨風玉樹一般的漂亮身姿,不由想起當日情景,心裏一酸。

陸辭最艱苦的那段時間裏,為改善家境,幾乎什麽營生都肯做。

其中就有一份,是給鐘元和他那幫小兄弟代寫課業的。

李夫子對鐘元的不學無術,平日就心裏有數,見其還是吊兒郎當的模樣,交上來的文論卻一夕間突飛猛進,自然起了疑惑。

等他暗暗查明白後,就追到了陸辭這源頭身上。

得知對方家境太過貧苦,又有寡母要照料,他着實憐其才,不忍這等良才美玉被生生耽擱了,就主動向院長提起,從自己所領的束脩取出一些來,抵消陸辭交不起的那部分,才能讓陸辭順利進到南陽書院裏。

他的束脩并不算多,也有一家子人要養活,做出這決定,也十分不易。

幸好陸辭争氣,不但學業上大放異彩,靠做些別的小營生,也攢起一些家當來了,轉為自己交束脩。

李夫子有所不知的是,最初他慧眼識珠的這場妙緣,其實是陸辭使了小小算計的安排。

畢竟,陸辭要真想為鐘元這偷懶行為遮掩,想做得滴水不漏,就不會把那幾篇文章寫得那般出彩,惹人注意了。

按照正常途徑進入書院讀書,要想出頭不難,但要得到夫子的特別關照,就很不容易了。

一個單純講成績,一個則要靠緣分。

而陸辭向來是個擅長手動‘制造’緣分,運用契機的人。

他可以算到的是,經過自己之手發掘的、原本被埋沒的良材,自然比自己發光的珍珠要忍不住多關注一些。

可李夫子會古道熱腸至這一步,則是徹底出乎了陸辭的意料。

他當時不便說出自己其實付得起束脩的真相,只默默地受了這番好意,再找了合适的時機推去。

但李夫子的這份無私恩德,陸辭感到慚愧之餘,則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忘的。

李夫子也是感慨萬千。

他這些年來,教出的學生數不勝數,也有幾位額外得他照顧的,不說考中,起碼日子過得不錯。

但在這些人裏頭,在過得好以後,還記得他這位先生的,卻不見一人。

當然,也不是沒從其他學生的家裏得到過更好的東西,但他從來是拒收的——功利性十足的交往,誰還看不出來呢?

唯有陸辭,自個兒的日子才剛剛好轉一些,就巴巴地給他送好東西來了。

還特意挑在鎖院之前上門,明擺着不圖任何好處。

李夫子心思本就細膩,想着想着,隐約覺得鼻頭有些塞,眼眶裏好像也有些燙。

為免在學生面前丢臉,他匆匆背過身去,冷哼道:“半大郎君,口氣倒是不小。不論如何,這回勉強也就算了,下不為例!在你高中之前,不得再送任何東西來!”

陸辭笑道:“一言為定。”

應是先應下,具體怎麽辦,當然是到時再說。

正如陸辭來時所料的那般,李夫子無論如何都留他下來用了一頓午膳,又握着他手,不知交代了多少話,才不舍地放他離開了。

受善良的先生們的這番心意感染,陸辭回到家中時,情緒還未梳理好。

朱說在自己房裏收拾東西,并未馬上發現陸辭回家之事,倒是被酒飽飯足的滕宗諒恰巧撞上,給看出那麽點惆悵心思來了。

滕宗諒當然不可能對此視而不見,當即關心地問道:“摅羽弟這是遇着什麽事了?”

陸辭不願把這點微妙心事說于對方聽,就嘆了一聲,随口編了個話敷衍道:“歸時路過無憂洞,不免想市井繁榮之下,亦有藏污納垢之所,如光塵相附,頑年舊疾,不知如何才能根治了。”

“……”

滕宗諒愣了一愣,不由臉上微紅,旋即肅然起敬。

自己虛長陸辭這麽些歲數,可跟對方這無時無刻不憂國憂民的思想境地一比,還是遠遠不如啊……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1、端州出産的硯臺,宋時是赫赫有名的

2、無憂洞,是借用了汴京下水道系統的名字

因宋時的城市下水道系統修得非常深,就成了一些犯罪分子或者流浪漢藏匿的無法無紀的地方,且盤綜錯雜,連包拯都無法根治。

陸游《老學庵筆記》京師溝渠極深廣,亡命多匿其中,自名為‘無憂洞’,甚者盜匿婦人,又謂之‘鬼樊樓’。國初至兵興,常有之,雖才尹不能絕也。”

3. 一窟鬼茶坊 借用至吳自牧的《夢粱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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