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柳澤覺得自己應該拒絕。

他的人生規劃裏, 并沒有将自己的事情坦誠給別人看這一點。

同樣的, 因為他并沒有向他人完全坦誠的打算, 所以他的人生規劃裏也并沒有結婚成家的選擇。

他看着葉鴻書,剛想搖頭, 對上對方視線之後,動作卻又微妙的卡了一下。

其實很多事情憋在心裏的确很難受。

只是柳澤早就已經習慣憋着了——習慣了之後,也沒有什麽大不了的。

但是有人這麽直白的對他說想要了解他, 還是頭一次。

以前也有人想要接近他,柳澤還記得挺清楚,最後基本上都因為他這種随意熟悉卻又保持疏離的态度給煩跑了。

之前吃散夥飯的身後, 同事們爆出來私底下給他取的外號也差不多都是這麽個意思。

畢竟不是誰都有耐心花費好幾年來慢慢了解一個人的。

何況柳澤還是那種花費好幾年都不一定會給人機會了解的類型,這種撞破了頭都得不到一點真正回應的事情真的很容易讓人沮喪和惱羞成怒。

柳澤有點被震住, 帶着那麽些意外, 仔仔細細的打量了一番葉鴻書。

“我想多了解師兄一點。”葉鴻書重申道, “我想成為像師兄這樣的人。”

柳澤聞言,順着思考了一下他這種性格的葉鴻書, 誠懇道:“像我這樣的還是算了。”

葉鴻書頓了頓, 發現自己這一腳直球似乎是射門失敗了。

“那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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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行。”柳澤的答複出乎意料,“不過我老家的條件不太好。”

葉鴻書一愣, 還沒反應過來, 柳澤留下了一句“我去收拾東西”, 就轉頭回了自己的房間。

柳嘉對葉鴻書點頭示意,然後消失在了原地。

柳澤回了屋,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心裏犯嘀咕。

他說不清自己為什麽會松口, 可能是因為葉鴻書撞破了他一個秘密,也可能是因為葉鴻書這幾天晚上跟他講睡前故事的行為讓他軟化了一些,又或者是跟一直以來憧憬的對象近距離接觸了之後,不自覺地變得包容了……

理由能找出很多,但真要揪一個出來,他又實在說不上是哪個。

柳澤把東西收拾好,一轉頭就看到葉鴻書站在房門口,狗子蹭在他腳邊上,一人一狗正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

葉鴻書帶了幾套衣服過來換洗,也不用準備什麽別的東西。

柳澤把收拾好的東西和一堆沒拆封的生活用品往小廢物裏一塞,就訂了兩張當天的高鐵票,輕輕松松的帶着個葉鴻書上了火車。

目的地距離魔都坐高鐵約莫要六小時的時間。

葉鴻書絕大部分時間出行都是飛機,高鐵也通常都是商務座。

柳澤考慮到這一點,買的也是商務座的車票。

葉鴻書那邊正抱着柳澤的筆記本開視頻會議,完事一擡頭,就看到柳澤半躺在座椅上,看着窗外的迅速掠過的風景,顯得格外的安靜。

葉鴻書覺得以柳澤的出身和如今的成就,回鄉下老家怎麽也算得上是個衣錦還鄉了,發覺柳澤的神情看不出丁點回鄉的喜悅。

“師兄。”葉鴻書喊他。

柳澤偏過頭來,疑惑的輕哼了一聲。

“不用打個電話回去嗎?”他問。

“嗯?”柳澤搖了搖頭,“不用。”

葉鴻書說:“我等會兒下了車也該去買點禮品……”

“不用。”柳澤打斷了他,“我家沒人。”

葉鴻書一愣:“沒人?”

“嗯。”柳澤點了點頭,想了想,還是解釋道,“我爸病死了,我媽跑了。”

葉鴻書腦子一懵,半晌說不出話來。

柳澤并不覺得這有什麽,見葉鴻書不說話了,就重新看向了窗外。

葉鴻書看着絲毫沒覺得這事有什麽大不了的柳澤,張了張嘴,又閉上,又張了張嘴。

道歉和安慰的話在嘴邊轉悠了半晌,看着柳澤絲毫用不着安慰的樣子,沉默的收了聲。

柳澤的老家在湘省一個偏僻的小山村裏,不是什麽旅游景點,也沒有什麽名氣。

下了高鐵之後能搭大巴到鄉客運站,然後再坐摩托送到家。

在客運站拉客的都是些膚色面相看起來飽經風吹雨打的青壯年,柳澤和葉鴻書兩個站在破舊沉悶的客運站裏,顯得有點格格不入。

葉鴻書倒不是沒經歷過這種交通方式,只不過很少,基本都是跟着以前學校安排暑期寫生的時候才會接觸。

柳澤看了一圈這些摩托司機,沒發現一個熟面孔。

他帶着葉鴻書随便上了一輛,對司機說道:“去柳三村。”

司機應了一聲,摩托開得像飛機一樣,呼啦一下沖出了等待的隊伍。

葉鴻書看着周圍,發覺周圍雖然四處都是高山,人煙稀少建築也很稀疏,但路況卻相當的不錯。

“這兒是有什麽規劃嗎,都修了水泥路。”葉鴻書擔心風把他的話吹散,于是湊在柳澤耳朵邊上問道。

柳澤往旁邊躲了躲:“沒有。”

葉鴻書聽到這個回答,看着前方山坳裏流淌下來的清澈河流,似乎察覺到了什麽,随着飛馳的摩托車左右四顧,半晌,在繞過了一座山,貼近了那條河而展露出了後方幾座山峰時,露出了恍然的神情。

“師兄,這個不是你畢設的那……”葉鴻書說到一半,停住了。

他大概猜到了為什麽柳澤對他那個畢設那麽執着了。

平心而論,這裏山清水秀空氣上佳,還修了路,的确是個非常适合開發成度假村的地方。

可惜并沒有什麽能當成噱頭的特色。

國內有這種環境的鄉村其實有很多,沒有特色的話,是不會有開放商看中這裏的。

葉鴻書的目光在前方柳澤後腦勺上晃了一圈,想說點什麽,又覺得說什麽都不大合适。

摩托司機把他們送到的村口,兩人下了車,給了十塊錢,目送着司機又跟開飛機一樣呼啦一下沖了回去,消失在視野裏。

柳澤從兜裏掏出個兩個驅蟲木癢癢撓的小挂件,一個給自己,一個遞給了葉鴻書:“山裏蚊蟲多,你帶着這個,不招蟲子。”

葉鴻書乖乖收下了,跟在柳澤背後,環視四周,看到了村頭路口處有一塊碑。

葉鴻書在路過的時候掃了一眼,一眼就看到了“柳澤”兩個字。

他愣了愣,停下了腳步,看到了這塊碑上其他的字。

這是塊感謝碑,對出資修路的人的感謝碑,落款是鄉委會,捐贈人是柳澤,捐贈金額是五十八萬,路長兩公裏帶點零頭。

這個造價和路長有點不成比例,葉鴻書條件反射的看了一眼腳底下的水泥路,路面并不寬敞,目測也就3.5米寬,兩車并行都做不到。

柳澤往前走了幾步,看到葉鴻書沒跟上來,轉過頭看他,也順着他的視線看到了那塊碑。

柳澤有些疑惑,退回去掃了一眼,然後停在了原地。

葉鴻書看了驚愕的柳澤一眼,探頭去看了看碑的背面。

感謝碑的背面是一首功德詩,沒什麽看頭。

他收回視線,看向他的師兄:“師兄捐的?”

柳澤瞅着那塊碑,有些恍惚的回過神來,含混的點了點頭。

葉鴻書有點不知道說什麽。

柳澤的薪資水平他是很清楚的,五十八萬幾乎是柳澤刨除魔都的生活成本之後一整年的收益了。

柳澤也有點懵。

他多年沒回來,也不止捐了這一條路,為了防止錢被貪,他都是拜托在老家這邊的朋友監工的,後來聽說當地鄉委會知道這事兒之後也申請了撥款,跟着他的捐款一起,這幾年一口氣把附近三個村裏的路都修好了,連上了客運站沿途的大路。

但他沒聽誰說這兒還給他立了個感謝碑。

柳澤愣了好一會兒,慢騰騰的收回了視線:“走吧。”

葉鴻書點了點頭,跟在柳澤背後。

柳三村的常住人口并不算多,但一路走回來多少也撞上了幾個。

葉鴻書看着那些人好奇的看過來,在看到柳澤之後,茫然的辨認了一陣,似乎是認出來了,卻沒有帶着笑迎上來,而是飛速避開了葉鴻書看過去的視線。

柳澤目不斜視,帶着葉鴻書走過了一座拱橋。

過了橋之後的待遇與先前截然相反,柳澤剛跟一個坐在屋門外邊擇菜的婦人打了個照面,那婦人就一聲大笑,朗聲喊道:“澤伢子哎!”

柳澤聽到這聲喊,渾身霎時就放松了,擡頭對那婦人露出個笑來:“鈴嬸,我先回去一趟啊。”

“好好好!”那婦人笑得滿臉的褶子,“哎,總算是人回來了一趟,不是快遞了哦,這還帶人回了。”

葉鴻書看着柳澤高興的回應了對方,他的師兄這會兒終于有了些回鄉該有的輕松和快活,臉上平靜得過頭的神情也瞬間被打破,變得鮮活了起來,連腳步都變得輕快了很多。

柳澤繞過了這家屋子,沿着河流走了一段,然後在一個被爬山虎占據了整面院牆的房子前邊停下了腳步。

鐵門上鏽跡斑斑,鐵門後邊的院子裏,青石板的臺階上已經遍布了青苔,水泥地的縫隙間長出了不少荒草,紅漆的大門斑駁一片,已經掉成了木料原本的白色,跟隔壁打理得幹淨的院子截然不同。

柳澤拿出鑰匙來,将鐵門的鎖打開,走進院子裏,看着随着他們的進入而火速搬遷的蟲子,擡手揮掉了蛛網,将外邊的電閘拉開。

他推開了那扇門,剛憋着氣準備躲避灰塵,卻發現房子裏被收拾得幹幹淨淨的。

柳澤一愣,聽到了幾聲鄉音的嘟哝,猛地轉頭看向了鐵門外。

隔壁家裏走出了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拄着個拐杖,背坨得厲害,卻精神矍铄的,看到柳澤回來,先是眼睛一紅,然後拄着拐杖步履生風的沖過來,邊走還邊罵:“還曉得回來!你還曉得回來!”

柳澤瞅了一眼那拐杖,趕緊收回了踏進家門的腳,在老人揮出手裏的拐杖前火速閃身到了葉鴻書身後。

葉鴻書滿臉問號,看着柳澤和那個老人家以他為原型轉圈圈,一個追一個躲,轉悠了幾圈之後,老人放棄的把拐杖一扔,一屁股坐在地上流起了眼淚。

柳澤停下腳步,看着老人,顯得格外無措。

葉鴻書看了一眼向來從容鎮定,這會兒卻像個做錯事的小孩兒一樣手足無措的柳澤,趕緊先把哭得凄慘的老人扶了起來,一邊給人順氣,一邊疑問的看向柳澤。

“我爺爺。”柳澤小聲說道,“不是親的,但是是他把我養大的。”

柳澤說完抿了抿唇,看了看幹幹淨淨的屋子,又看了一眼泣不成聲的老人,更加無措了幾分:“我聽說他兒子把他接城裏去了的……”

所以柳澤放放心心的這麽多年沒回來,他對老家的遺留印象并不算好,也不好意思去打擾老人家親生家庭的生活,得知老人被接到城裏去之後,除了打錢和逢年過年送禮之外,幾乎再沒動過回來的心思。

他不知道老人什麽時候回來的,偶爾打電話老人也沒有提過自己的事,只說什麽事都好。

葉鴻書把老人扶進了屋,柳澤跑去老人家裏拎來了水壺,給爺爺倒了水順順氣,無比乖巧的聽着老人的數落和唠叨。

等到老人數落結束了,心氣也順了,他才開口問道:“雄叔呢?”

“那個不孝子!”老人氣又上來了,“他接我過去就是圖你每個月打的錢,我告訴你好多次不要給!”

柳澤被劈頭蓋臉一頓數落,乖巧得像個小學生。

葉鴻書在旁邊聽着,瞅着柳澤的樣子,半晌,聽到老人罵聲漸歇了,才握着柳澤的手,又流起了眼淚,說回來就好。

“這是你朋友吧?”他終于轉頭看向了葉鴻書,抄着一口帶着濃重鄉音的普通話。

葉鴻書有點緊張,點了點頭:“嗯,我叫葉鴻書,柳澤是我師兄。”

“這名兒好聽。”老人露出了笑容來,然後又轉頭對柳澤說:“我平時就給收拾了一下客廳和房裏,你帶朋友回來也不講一聲,去自己收拾去!”

柳澤乖乖的“哦”了一聲,知道他爺爺這會兒肯定是想支開他跟葉鴻書說話。

至于說什麽話,用腳都能想出來。

肯定是了解他在魔都的生活,畢竟他把柳澤養大,柳澤性子随他,向來是報喜不報憂的。

老人嘴硬,但打心眼兒裏對柳澤關心。

“麻煩你了。”柳澤有點不太好意思的對葉鴻書說道。

葉鴻書看着柳澤回來之後的模樣,時時刻刻都覺得新奇,他搖了搖頭,表示沒關系。

柳澤一步三回頭的去收拾房間了。

老人家看了他的背影半晌,才收回了視線:“鴻書啊……我們家澤伢子,他過得還好吧?”

葉鴻書想了想,點了點頭:“很好。”

老人似乎是松了口氣:“澤伢子命苦,他爹走得早,娘受不得對河那些人講閑話,在他三歲的時候跑了,他大冬天的過了幾天家裏沒米沒菜了,差點餓死在屋裏,幸好我發現了,他長大不容易。”

葉鴻書沉默的聽着老人絮絮叨叨,跟他說着柳澤的事。

柳澤爸在他一歲的時候得了場大病,家裏窮沒錢治,幹脆的回家裏來等死了,他媽一個人拉扯着他到了三歲,農村人大多嘴碎,說話也不講究,欺負柳澤家裏沒男人,什麽克夫什麽亂七八糟難聽的話說出來,被柳澤媽媽聽了個完整。

過了幾個月,柳澤他媽不堪流言,拿着家裏最後一點積蓄,跑了,沒帶上柳澤,還給他反鎖在了家裏。

走的時候正是大年三十,天寒地凍的,柳澤出不去,人小又翻不過後院的圍牆,勉強的把家裏最後一點剩下的米面和蔬菜随便弄熟吃完了,餓了兩天全靠喝水。

等到隔壁住着的爺爺發覺年初七過去都沒見隔壁柳澤家開門,意識到不對之後砸了門沖進屋裏,三歲的小孩兒已經餓昏了過去,躺床上一動不動。

這種事在農村并不少見。

爺爺幹脆就養起了柳澤,柳澤也争氣,初中就考了出去,高中更是直接沖進了省重點,還拿了獎學金。

柳澤多年不回,對河的閑言碎語說了一堆,說什麽樣的人生什麽樣的崽,果然是跟他娘一樣跑了,不知感恩也不回來。

結果過了沒兩年,柳澤拜托的朋友就過來施工修路了。

老人家說道這裏的時候,眉飛色舞,一副揚眉吐氣的樣子:“對河那些人,天天就只知道打牌扯皮,沒點出息!”

葉鴻書安靜的聽着,直到柳澤收拾好了房間,抱着被褥出來,老人家就對他倆說晚飯上他家去。

柳澤說好,目送着爺爺步履如風的回了家。

葉鴻書看着柳澤,問他:“師兄是為什麽讓這裏發展起來……?我是說,你的畢業設計。”

柳澤一愣,意識到爺爺多半是在葉鴻書面前把他的人生履歷扒了個遍。

“爺爺都跟你說了啊。”柳澤随口道,“他們告訴我,我媽走之前跟人說,她在這破地方待不下去了,所以我想讓這地方不那麽破,也許她哪天想起來這裏了,會偷偷回來看看,見我一面呢。”

葉鴻書一愣:“師兄還想見到你的……母親嗎?”

柳澤點了點頭:“還是想再見她一面的。”

“見了做什麽?”葉鴻書問。

“問問她有沒有後悔。”

柳澤說完,看着眼前院落中叢生的荒草,頓了頓,語氣平靜:“還想再問問她,我成長到現在這副樣子,有沒有讓她感到一點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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