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暴雨
全新的一年陸陸續續拉開了帷幕,歇息足夠的商店開始開門營業,心滿意足的上班族和學生也準備繼續各自的努力奮鬥。
江媽媽心心念念着要給江雪織一件毛衣,便讓他晚幾天再走,江雪對複試很有信心,于是答應了。
家裏人多,把儲存的菜都快吃完了,還有一些調劑品需要補全,江雪便自告奮勇去市場裏買。
雖然他在這座城市生活了十多年,但實際上停留的時間卻極其短暫,很多地方撲面而來的是熟悉又陌生的嶄新感,新年的喜氣還沒有完全撤離,處處都洋溢着溫暖的氣息,他閑來無事,便一邊往市場走一邊津津有味的逛。
市場非常大,嘈雜熱鬧,新鮮的果蔬味、魚蝦的海腥味和生肉味交織成人間煙火氣,江雪不常來菜市場,不甚熟練的按着江媽媽寫的清單挨個尋找。
買了好半天才完成一半任務,他正低頭看着清單,忽然身後傳來一聲驚喜的聲音。
“小江!”
江雪下意識回頭,看到方然激動的朝自己跑了過來,停在離他一米遠的地方,局促不安的說。
“你今年回家了啊……”
江雪的心境已經比之前要平闊不少,很多耿耿于懷的事都變得微不足道起來,他點點頭,語氣裏帶着幾分笑意。
“嗯,很久不回家了,今年回來看看。”
方然沒料到他會如此和顏悅色的回答自己,愣了好一會兒才結結巴巴的說。
“我、你、你在買菜啊?”
江雪想起來以前自己如此狹隘的把過錯都歸咎到方然身上,不禁生出幾分愧疚。他們是老鄉,方然在大學裏又格外照顧他,仗義豪爽的幫了他不少忙,李正的事情發現後,他卻怨憤的和方然絕交了,如今想來實在是沖動莽撞。
“嗯,不過我還沒買完,學長,你知道賣調味料的地方在哪裏麽?”
江雪拿着清單,茫然又認真的問他,态度自然的同從前一樣。
方然聽到“學長”時喉頭一哽,眼眶在瞬間濕潤,他低下頭掩飾的用力咳嗽了幾聲,将心底泛濫的潮水克制住,搶過他手上的袋子,殷勤又高興的拍拍他的肩膀。
“這裏我比你熟,跟我走保準一會兒就買完!”
江雪笑着點了點頭。
兩個人的确比一個人有效率,況且方然時常回家,對這裏熟門熟路,不到一小時就把清單剩下的東西都買完了,他猶豫的看着江雪,不确定的輕聲開口。
“東西這麽多,我幫你送回家吧。”
江雪的家其實離這裏并不遠,但他看着方然殷切緊張的表情,笑着說了句“好”。
一路上的談話中規中矩,彼此聊起如今各自的近況。方然還在李端的公司工作,他怕這會勾起江雪不好的回憶,便避開了公司的事情,只說和如今的女朋友交往三年,打算找個時間見家長訂婚什麽的。
江雪安靜的聽着,偶爾說幾句話,不過分冷淡也不刻意讨好。
他們同鄉又同校,關系好的彼此都去過各自的家裏多次,江媽媽見到闊別許久的方然後顯得十分驚喜,熱情的留他吃午飯,方然沒有推辭。
吃過午飯後,打算離開的方然無意間瞥到茶幾上江雪看的複習資料,他意外的問。
“你要考研?”
江雪點點頭。
“初試已經過了,還在準備複試。”
他說出了報考學校的名字,方然臉上露出幾分贊揚。
“那是個好學校,你一定沒問題的。”
想了想,他又說。
“我之前也有同學考過那個省,有些資料留在了我那裏,或許會對你有所幫助,你要不要去我那裏拿?”
江雪有些訝異,不過反正也閑來無事,多看些資料做準備總歸是沒有壞處的,他便取了外套和方然一起離開了家。
方然家在相隔了三條街道的地方,中間需要過一道橋,橋兩邊都沒有護欄。江雪覺得這實在是很危險,忍不住問。
“這橋以前就是這樣的麽?這麽危險,很容易掉下去的吧。”
方然無奈的回答。
“這橋本來是要修的,結果施工隊的頭兒攜款跑了,這橋就擱置了。其實這橋挺寬的,而且平時大家知道危險也很少走,一般不會有什麽事的。”
江雪朝橋下望了望,覆着薄薄冰層的河平靜無波像是被凍住了一般,反射着銀色的冷光。
去方然家拿了資料後,江雪就打算返程回家了,臨走前,方然擔憂的看了一眼天色,把傘遞給他。
“最近幾天的天氣都不好,你還是帶把傘以防萬一吧。”
江雪也看了一眼天色,搖頭笑道。
“今天預報是陰天,應該不會下雨的,而且我走快點不到十五分鐘就回去了,不用帶傘。”
方然見他态度堅決,只好不放心的又囑咐了幾句。
江雪拎着一袋子資料下樓,走出小區門口時看到路邊有個老爺爺在賣紅薯,軟糯的香味讓他有些嘴饞,便忍不住買了一個邊走邊吃。
他吃的太專注,吃完後才發現天色已經徹底的陰了下來,黑沉的烏雲覆滿整片天空,呼嘯刮過的風也裹了零星冰涼的雨滴。
不好,真的要下雨了。
他後悔因為犯懶而沒拿方然給的雨傘,不過此時回去只怕也來不及了,還不如加快腳步往家裏趕,他将袋子抱在胸前,步伐變得又快又急。
明明才下午三點鐘,驟然變化的天卻陰沉的宛如深夜,家家戶戶紛紛關上了門窗将欲來的暴雨堵在外面,路上人煙稀少,仿佛只剩下了江雪一個人。
雨勢越來越大,傾盆大雨将毫無遮擋的江雪淋的通透,他懊惱的想這下子回去媽肯定又會責怪的唠叨好久了,口袋裏的手機在電閃雷鳴中微弱的響了起來,江雪卻沒打算接。
或許是方然,或許是媽,問他到家了沒有,他現在抱着資料走都很費勁,還不如幹脆節省時間早點到家。
昏暗的天色令視線也變得模糊起來,他竭力辨認着前方的路,走上崎岖不平的臺階時才發現他已經走到了那座沒有護欄的橋上。
而此時大雨滂沱,一片黑沉中根本分不清橋的兩端在哪裏,一股未知的恐慌感湧上心頭,江雪咬咬牙,從臺階的中間謹慎的向前直行,不停在心裏安慰自己。
這橋不過十多米,再走幾步就下去了,沒事的。
冰涼刺骨的雨水劈頭蓋臉的砸在身上,口袋裏仍然在不停響着的手機鈴聲仿佛傳遞給他足夠的勇氣,他要趕快回家,有人在家裏等着他。
腳下的步伐變得愈加急促,與此同時,迎面過來了一輛疾馳的轎車,滴滴的喇叭聲與明晃晃的刺眼車燈讓江雪下意識擋住眼睛,往旁邊退了一步。
轎車司機似乎沒有看到橋上還有行人,有恃無恐的從橋中間飛馳而過,車輪在凹陷積水的水坑裏濺起巨大的水花,江雪猝不及防的往後踉跄退了幾步,最後一腳卻是踩空的。
他心猛的一緊,意識根本來不及反應,手下意識的往兩邊抓去卻是空蕩蕩的,天旋地轉間,他已經從橋邊滾了下去。
橋下的斜坡泥土縱橫,被雨水打濕的糊成一團泥水,江雪在滾落間被幾處尖銳的碎石劃破了衣服,疼痛如一閃而逝的雪亮閃電。
他眼前一黑,頭暈目眩了良久才緩過神來。
剛才抱着的資料早就不知道掉到哪裏去了,原本在兜裏放着的手機也不翼而飛,被劃破的衣服露出胳膊與小腿上的傷口,火辣辣的疼痛在雨水的沖刷裏像是被硫酸澆灌,疼痛難忍。
他仰起頭,兜頭滅頂的嘩嘩雨水混淆了世界所有的輪廓,連完全睜開眼睛都極其困難。
他強撐着濕漉漉的沉重身軀稍稍立了起來,試探的在周圍輕輕踩動,閉眼回憶着去方然家路過這裏時,他看到的橋與河面的高度。
四米……或是五米?
他伸手按了按斜坡的斜度,心情又沉重了幾分。
如果從斜坡爬上去的話,估計要七八米了。
顧不得思慮其他的事情,他彎腰扒在泥濘的斜坡上努力往上爬,可暴雨将泥土沖刷的又軟又松,他踩上去的腳深深陷了進去,然後被軟泥裹着慢慢滑了下來。
不甘心的試了十多次後,仍然停留在原地的他氣喘籲籲的靠住了斜坡,茫然又絕望。
不行,斜坡太滑了,松軟的泥土根本無法承受的住他一個成年男子的重量。
怎麽辦,他要怎樣才能爬上去?
求生的本能讓他開始大聲呼救,可不止明知這般惡劣的天氣很少有人會路過,他拼盡全力的吶喊聲卻已被雨聲盡數壓住,像被悶在枕頭裏的微弱求救,幾不可聞。
他心一寒,絞盡腦汁的尋找另外的自救方法。
總不能坐以待斃,也許還有其他爬上橋的路。
他鼓足勇氣疲倦的站起來,小心翼翼的在漆黑的視野裏試探着往前走,腳剛踏上一層平整,他愣了愣,冰面破裂的細小聲音鑽進耳朵裏,敏銳的他猛的向後連步退着栽倒。
随即腳踝處傳來鑽進的裂痛。
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面前是不堪重負的河面,身後是泥濘松軟的滑坡,一個崴腳的人在廢棄的橋下,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難道,他真的要命喪于此了麽。
江雪自暴自棄的躺着,疼痛的傷口被雨水砸的已然麻木,渾身冰涼的像在一點一點流失鮮活的生機,泥濘潮濕的衣服裹在身上如同一副沉甸甸的枷鎖,将他往下死死拽着,拽着,帶他墜入無邊的地獄裏去。
江雪猛然清醒了過來,瀕死的危機感如頭頂懸而不斷的利劍,逼迫他耗盡最後一點力氣也要抓住存活下去的稻草。
我不能死,我不要死。
迸發的巨大力量促使他又艱難的攀着滑坡向上爬,即便一次次的被雨水沖下來也不肯放棄,渾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他像個機器人重複着這麻木而絕望的動作,腦子也變得混混沌沌的,無數模糊的場景猶如人在臨死之前的回憶倒帶全部湧了出來。
他出生在一個小縣城,媽媽因為不堪忍受嗜賭成瘾的爸爸而帶他離開家鄉定居在了這個小城裏,然後遇見了柯爸爸,兩人結婚後有了柯爍。
敏感寡言的他因為心中的怨憤與倔強而賭氣似的選擇獨自成長,鮮少回家。這些年的求學裏,聊天吃飯聚會,學習考試放假,他在人前的笑容與疲倦的沉眠中度過了孤獨而重複的每一年。
一年前李正出現了,像一頭野獸撕裂了他安靜的世界,然後霸道的不容反抗的闖了進來,将他原本的安定生活粉裂成面目全非的廢墟。
在這難以啓齒的一年裏,李正侵犯他,占有他,幹涉他,不顧他的負隅抵抗而強行成為他最親密最難堪的存在。肆意妄為,權勢滔天,暴戾成性,這樣的李正帶給他的只有面對絕對壓迫的恐懼,與任人擺布的屈辱無力。
他應該是恨李正的,就像受害者恨施加者一樣。如果李正繼續這麽強迫下去,他想他就能恨李正恨的更徹底一點了,可李正沒有。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李正變了,變得會遷就他的感受,變得小心翼翼又體貼入微,變得學會努力克制自己的暴戾,變得像一個真正的溫柔的情人。
為什麽,為什麽要這樣做,他不喜歡也無法處理這些是專為他存在的改變。
習慣獨自生活了好久,久到以為這輩子都會平庸的安靜的生活下去時,李正卻以一種無法忽視的姿态将他從黑白電視裏生生剝離了出來。
那來自外面的,讓靈魂畏懼也變得鮮活的,刻下傷痕并充滿占有欲的,不顧情願而逐漸适應的,另一個人的體溫。
再次跌落下來後,江雪精疲力竭的沒有再站起來。裂開的冰層邊緣鋒利,他無力攤開的指尖觸碰到河面的水,陰寒刺骨,沿着指尖的一寸肌膚鑽進骨髓裏,逐漸蔓延至四肢百骸,五髒六腑。
或許,他将要孤零零的死在這裏了,死在這個暗無天日的,污濁荒涼的地方。
而他稍有起色的關系,繁花似錦的前程,所有得到過的東西,與揮之不滅的種種情感,也将永遠的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會不會有人哭。
他慈祥善良的媽媽,他剛剛決心要主動親近的親人,他為數不多的朋友,他也許恨着的或是不知如何面對的人。
會不會有人為他而哭。
雨似乎變小了些,黑沉的天色漸漸變成了深灰色,迷蒙的視野裏終于能夠望的見橋的輪廓,仿佛觸手可及。
極度的恐懼與絕望碾壓過後,能夠感知的一切都變得輕飄飄的。
真冷啊。
他迷迷糊糊的想。
真是太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