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局中局1
接下來的日子裏,楚鳳宸都待在裴王府裏等待着消息,等到第二個月的時候,裴毓果然帶來了他所期望的消息。輔政大臣沈相沈卿之幾經查詢,最終查明囚禁當今聖上的人與當朝公主并沒有幹系,是驸馬都尉顧璟與外邦勾結,陷害公主,意圖攪亂朝政……“和寧”居然又成了飽受迫害的可憐公主。
那時,楚鳳宸正趴在裴毓的書房裏,瞧着他一筆一畫寫着奏章,咧嘴問:“你做了什麽?”
其實朝中明眼人都知道發生了什麽,不過沈卿之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出爾反爾,就算他最終得到了江山,恐怕在史官那兒可并不會好看吶。而這變故,顯然是托了裴毓的福,他醒來之後裴黨又迅速擴張,足夠擾亂沈卿之滿盤計劃了。
裴毓擱下筆淡笑:“借勢。”
楚鳳宸了然一笑,擡眼望向窗外流雲。沈卿之,他處處算得精細,也确實已經攻城略地幾乎把她逼得狼狽不堪了。可是,那并不代表他贏了。宸皇雖然并沒有多少開疆拓土的豐功偉業,卻勵精圖治,多修水利,廣開商貿……燕晗楚家數百年基業,單單一個楚姓代表着不止是皇權,更是神官府代代守護的天家尊嚴,是燕晗上下民心所向。想要在一夕之間摧毀楚家大廈取而代之,他還沒有那個資本。
只要他還想要做一個順理成章的皇帝,他就勢必尋回和寧公主,然後做她的驸馬。而要尋回和寧公主,勢必要先洗刷她的罪名。
想做驸馬?
楚鳳宸眯起眼睛,笑容到了嘴邊卻又緩緩垂下了。
先皇要是知道他安排下的一切都亂了套,到現在只能靠着一個驸馬之位鉗制着亂臣賊子,不知道該有多失望。如果她能夠再聰明一些,再運籌帷幄一些……可惜,那也只是如果罷了。
“宸兒?”她的沉默引起了裴毓的注意。
楚鳳宸搖搖頭,輕道:“裴毓,我太沒用。”
裴毓眼色閃了閃,略微詫異的目光掠過她的眉眼,最後笑了。他來到她的身旁,微涼的手觸上她的臉頰,聲音輕柔。
“沒關系。”他說。
風平浪靜的日子漸漸地流淌,朝局卻朝着十分微妙的地步發展。
宸皇陛下稱病不上朝,朝中所有事物不分明細都送到了丞相府中,由丞相代理朝政。一時間帝都裏開始有童謠流傳:皇帝老兒不上朝,朝中有了小皇帝……
那時,楚鳳宸已經可以偷偷上街。她在帝都集市的布告欄上看到了顧璟的畫像,那畫像一筆一畫精致無比,單看模樣就知道是宮中畫師出品。可笑的是上面寫着的罪名,居然已經變本加厲成了私自吞并、勾結番邦,意圖謀反。
布告欄邊上圍着許多人,人群中窸窸窣窣講着話。
她只在布告欄前面待了一小會兒,便小心地穿梭進了小巷之中,沿着彎彎繞繞的小道到了郊外,輕輕叩響了一戶院落的木門。不一會兒,木門吱嘎一聲被推開,門裏頭的人看見了她驚喜地瞪大了眼睛,趕忙退後一步讓開了道兒。——“公主,你可來了!上次的藥已經快……”
楚鳳宸把手裏的藥交到那人手裏,輕聲道:“勞煩了,淮青。”
淮青莞爾一笑,提着手裏的藥入了廚房。
楚鳳宸輕輕推開房門,複雜的目光在房間裏掃視了一圈,最後落在了房間深處的床榻上:房間裏的光線十分昏暗,淡淡的藥香飄散纏繞在每個角落,在房間的最深處有一張小榻,踏上坐着一個瘦削的身影。那身影背對着門口,就像是一座雕像一樣悄無聲息地靜止着。似乎是聽見聲響,那身影緩緩地扭過了頭,蒼白而木然的臉上終于浮現了一絲異樣的神情。
忽然,他眨了眨眼睛,渾濁的眼眸顫動了下,似乎是想要站起身來。瘦削的手肘用力撐住了小榻,最後又頹然坐了回去,喘息頓時加重——
“顧璟!”
楚鳳宸匆匆跑到了榻前,按住了他的舉動,把他身上的錦被又拉上一些,低聲道:“不用行禮了,我只是來看一看你。”
顧璟僵硬的肩膀在她柔和的力道下漸漸塌了下去,最終又靠回了小榻上。
“顧璟……”
楚鳳宸想要開口說些什麽,可是對上他晦澀的眼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口,只好默默坐在了床邊,陪着他一塊兒聞房間裏的藥香。
一個月前,探子回報說顧璟被囚禁在司律府,裴毓花了三天去部署,用一把火逼得司律府守衛的人撤出,然後讓人強行突圍進入司律府地牢,把顧璟劫了出來快馬加鞭送到了裴王府。
那時候已是深夜,她被聞綠的催促聲驚醒,挑着一盞燈到了裴府的客房,第一眼見着他的時候,她幾乎認不出他來——躺在床上的顧璟奄奄一息,只有起伏的胸膛還能看出一點點生氣,身體已經徹底沒有了人形,四肢其斷,身上鞭傷無數,胸前還有一個巨大的傷口已經化膿泛黑。他在裴王府裏昏睡了三天,撿回一條命來,又被裴毓悄悄送到了這一處隐蔽的院落。一個月休養下來,身上的傷好得差不多,可是手和腿卻……
“陛下?”顧璟遲疑的聲音響起。
楚鳳宸倏地回神,才發現自己的手在發抖,而顧璟的目光正落在她的手上。
顧璟輕道:“不礙事的。”
“怎麽不礙事……”楚鳳宸紅了眼睛。
顧璟低聲道:“是微臣魯莽才是,那一日出宮去,本應該立刻前往神官府,可是微臣在宮外逗留了一些時辰,耽誤了行程,所以才被沈卿之的人馬半路追到……是微臣沒有辦好陛下所托,還壞了陛下滿盤計劃。如果沒有攝政王從中阻攔,微臣險些釀成大禍,萬死難逃其責。如今只是手腳暫時并不方便,大夫也并未說是一生無法康複,沒關系的……”
“逗留了一會兒?為什麽?”
“因為……”顧璟微微停頓,卻終究搖了搖頭。
因為……看到陛下哭了。
這一個解釋如何說得出口?
無言的沉默在房間裏蔓延着,到後來兩個人的呼吸都有些艱難。
顧璟尴尬地低下了頭,楚鳳宸卻是被內疚壓得喘不過氣來了。明明不久前才向他保證忠臣一定長命百歲,一眨眼就……她咬咬牙,俯身在他面前道:“等我回去,一定請全天下的名醫為你診治,一定、一定會讓你好起來。”
“嗯。”顧璟颔首。
“一個月後是我的生辰,那一天,我會入宮。如果……如果三天之內我或者裴毓沒能到這裏來,你就讓淮青帶着你去西昭。”
“陛下?!”顧璟愕然擡頭,眼裏終于有了慌張。
“我知道裴毓和你還有瞿放最近在謀劃什麽,你們打算最後逼宮是不是?瞿放兵臨城下,你阻文物百官,裴毓殿上逼宮,西昭來使見證,對不對?”
顧璟沉默。
楚鳳宸忽然坦然了,她擦了擦眼淚,輕聲開口:“兵書上說,成帝業者,當舍則舍,一将功成萬骨枯。可是我不是個好皇帝,我還是做不到,我想要好人有好報,不想讓你們死。”
“陛下……”
“裴毓那個毒瘤,說好不騙我的,可還是有所隐瞞……”
“王爺是為了陛下好。”良久,顧璟輕道。
“所以,我這次來,只是求你一件事。”
“……什麽?”
“活着。”
不論現世有多少艱險,不論忠君愛國有多少分量,盡最大的努力,活着。
“好。”
黃昏時分,楚鳳宸回到裴府。
裴毓已經早早地等候在門口,見到她的身影時他笑了,走上前牽她的手。
楚鳳宸被他牽着進了府,走過漫長的回廊時有些恍惚,什麽時候她和裴毓這厮已經變成了現在這幅模樣?似乎從她回到王府起,或者是從裴毓患了眼疾之後開始,八面玲珑心機深沉氣死人不償命的裴佞臣變成了這副模樣,輕柔地黏膩,微笑着靠近,有點兒像以前瑾太妃養得貓兒雪球。白色的貓,長毛,藍眼睛,喜歡在陽光燦爛的時候爬到她的膝蓋上,膩膩叫上一聲,然後擡着腦袋看她的下巴,白色的胡子在陽光下閃着光。要是沒能如願以償哄得她下手摸腦袋,它就會用耳朵尖尖蹭她的手……
裴毓已經引着她坐到了園子的花架下,捏着她的手翻轉過來,細長的指尖在她的手心畫了一個圈,眼裏閃着潤澤的光。
楚鳳宸:……
這真的不是雪球轉世嗎?
如是想着,楚鳳宸鬼使神差地抽回手來,摸了摸他的發絲。柔滑的觸感傳來的時候,她居然有些恍惚,好像還真有點兒像雪球的毛欸……
裴毓稍稍靠近了些,嘴角似笑非笑。過了好久,他終于開口:“陛下這是終于想起翻微臣牌子了?”
楚鳳宸:“……”
裴毓有湊近,抓住她順毛的手,掰出一根食指來,戳了戳自己的臉:“家花。”
楚鳳宸:“……”
“噗……”她愣了一會兒,忽然聽明白了裴毓的話中意,噴笑出聲。這兩月來,她衣食無憂,圓潤的臉卻又瘦削了下去。這一笑,把多日來的陰郁沖淡了一點點。
她微笑着看着她的家花,想了想,埋頭進了他的肩膀,閉上眼睛小小地嗅了嗅,順勢躺了下來。
夜色有些涼。
裴毓溫和的聲音在靜谧的院子裏響起。
“現下沈卿之還兼着一個驸馬名頭,朝中勢力已是銳不可當。不過這一月來我的部下倒也給他添了不少亂,陛下卧病一說已經難以壓制朝中流言,還有一月是你十六歲的生辰,原本我想逼他來親自來請你,他卻似乎并不着急……今天清晨他召集群臣,假托陛下旨意,要于下月與和寧公主完婚。”
“他想做什麽?”
“他恐怕是想取而代之,放棄你這顆棋子了。”
“那我們……”
“噓。”裴毓按住她的肩膀,在她耳邊道,“他的生死在此一搏,可我從來不喜歡這樣的賭局。”
楚鳳宸冷靜下來,思索了片刻,她道:“如果他打算下月完婚,這月月圓之夜一定會去神官府。”
裴毓的指尖落在了她的額際,輕輕撥弄着她的發絲,若有所思。
月圓之夜到來的時候,楚鳳宸坐上了去神官府的馬車。
燕晗建國數百年,自古便是神官府與皇室分庭而治,皇室統領百官維護朝局,而神官府則擔負着舉國上下的信仰,兩者缺一不可。神官府代代相承,楚家皇室權位與子嗣有任何變更皆要以禮數正式于神殿請示……和寧公主出嫁,自然是要提前去神官府的。
如今的她不論是宸皇還是和寧顯然都不适合,出府之前,她在鏡子前猶豫了好久,還是紮了男兒的發髻,換上一身錦衣,再從裴毓的書房偷了一把玉骨折扇,上車的時候已經是個翩翩少年郎。
裴毓看見她的模樣愣了一會兒,上車前悄悄在她耳邊耳語:“你是想讓神官府的人都以為本王斷袖麽?”
楚鳳宸冷道:“你可以穿女裝。”
裴毓一愣,啞然失笑。
一路馬車飛快地駛過,窗外的景致變了又變,最終變成了綿延無盡的山嶺。
楚鳳宸趴在窗臺上看着過往的景色,思緒翻飛:楚家婚姻歷來需在月圓之夜向神官府裏請示,沈卿之要娶和寧名正言順當驸馬,勢必今夜得帶着“和寧公主”去神官府,可是如果他今夜不去,等到下月月圓之夜卻于理不合,會錯過她的及笄禮,更何況以沈卿之的性子,他絕對不會允許事情有變故的可能性……那要怎麽做到?
“停車!”行至半路,楚鳳宸急匆匆喊停。
車夫勒緊了缰繩,一陣馬兒嘶鳴後,馬車緩緩停在了路邊。
楚鳳宸輕聲問裴毓:“我們,該不會被甕中捉鼈吧?”如果沈卿之本來就算計好了她會忍不住去核實,故意放出消息要在下月完婚,那她不是成了自動送上門的傻瓜?
裴毓笑了,道:“我早有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