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這道人的布幡上挂着一只大葫蘆,還用朱砂畫着什麽鬼東西,郭嘉仔細辨認,發現這是一幅畫殘了的太極八卦陰陽魚圖案……而且混雜着一大一小兩團油污,這老道士一邊吃燒雞一邊畫招牌嗎?

郭嘉以前用測字戲弄過陳群,對其中的門道有些了解,并沒興趣測字。然而看這道人一把年紀,頭頂正中有一撮白發,衣袍的下擺被露水沾濕,微微翻卷,像是連夜徒步而來。郭嘉料想他行走江湖頗不容易,就點頭說:“請道長上樓,稍坐片刻,待我想一想,看寫個什麽字。”

錢毅錢掌櫃送來筆墨紙硯。

齊物閣的侍女奉上熱茶,外加四樣點心,兩碟蜜餞。

那道人也不客氣,不疾不徐地上樓,盤腿箕坐在涼席上,伸手抓起盤中的點心就往嘴裏送,頃刻間吃下去半盤子芝麻酥,直接在衣襟上擦了擦手,眯着眼笑:“貧道聽說齊物閣的茶點甚好,今日可算是吃上了,果然名不虛傳,好吃。”

這番表現,可以說是相當失禮,錢毅眉頭微皺,躬身退下。

郭嘉一點也不介懷,反倒覺得有趣,近距離看,才發現這道人的面容微微有些僵硬,左眼之中瞳仁發白,且暗淡無光,似乎看不見。

郭嘉鋪開紙張,提起狼毫筆,蘸上墨,寫下一個“賢”字。

道人打量着郭嘉,手撫花白的胡須,“這個‘賢’字,上邊是兩只眼睛和手,下邊是財富(繁體的‘賢’)。雙目指一個人的眼光,眼光決定這個人是否出手不凡。手則掌管着下方的財富。這財富不僅是錢財,也是才識,以才服人,以財分人,遇事逢兇化吉,貴不可言。但若忠貞守志,不肯順應天時,也會兇險無比,極易摧折。”

郭嘉聽到這裏,心中一緊,只聽那道人的聲音變得慈和:“請恕貧道直言,小郎君這個字,是模仿一位故人的筆跡,替他測的,可對?”

樓下是熱鬧的街市,人來人往。樓上一老一少相對靜坐,仿佛在浮世喧嚣之外。遠遠近近,所有杳雜的聲音,郭嘉都充耳不聞,只盯着眼前的字走神,這個“賢”字,他故意模仿荀彧的筆跡,寫得很是優雅端正。

有朝一日曹操稱魏王,忠于漢室的文若,極易摧折嗎?

郭嘉眉宇間飛揚的神彩微微一黯,随即釋然,他哈哈一笑,丢開狼毫筆,說:“只要我還在一天,絕不讓他被任何人摧折。”

老道士将酬金揣進袖子裏,踩着木屐踢踢踏踏地下樓。他走出兩條街,鑽進一處小巷子中,靠坐在一戶人家的柴堆上,從葫蘆裏倒出一些顏色詭異的液體,均勻地抹在臉上,緩緩揭下來一張假面皮。

眨眼之間,風塵仆仆的老道士消失不見,一個相貌清癯的中年道人站起來,摩挲着挂布幡的竹竿子,幽幽地說:“兄長躲在齊物閣的主人家裏,真會享福,有些後悔跟兄長交換名字了呢。”

很多年以前,中年道人的名字叫左儉,他有一個孿生兄長,名叫左慈。他覺得左儉這個名字不好聽,鬧着要跟兄長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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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儉和左慈互換名字之後,他們的人生居然也互換了。兄長只比他先出生一小會兒,還和他長得一模一樣,卻處處比他讨人喜歡。那天,他一時嫉妒,故意冒充兄長。他也沒想到:那個答應要收兄長為徒的南華真人,會稀裏糊塗地把他帶回天柱山,收為弟子,将煉丹術傾囊相授。

左慈其實沒那麽喜歡煉丹,被丹爐中噴濺出來的火星子奪走一只眼睛以後,他就更不願意煉丹了。或許當年,就不應該假扮兄長。

現如今,他已經是名滿天下的方士左慈,道號烏角先生。而兄長,使用着他當初的名字,作為方士左儉,在陽翟郭家當門客,籍籍無名。但沒人知道:傳說中烏角先生的仙丹,只是傳說而已,左慈攜帶的那幾葫蘆丹藥,都是左儉煉制的。

袁紹這邊,宴會大廳裏彩帛鋪地,銅鼎煮酒,文臣武将的席位分列左右。文臣那邊,赫然空着兩個席位,曹操麾下的兩位謀臣,一個也沒來。

曹操有些尴尬,主動向袁紹敬酒致歉,其實也不怪郭嘉和戲璕不靠譜。因為袁紹一直把曹操當成屬下,郭嘉和戲璕作為屬下的屬下,平常一起議事都是坐在曹操的身後,或者站在曹操的身後,根本沒有單獨的席位。

前不久,袁紹迎接天子的使節,被封為冀州牧,兼任青州牧,他一高興,把宴席辦得格外熱鬧,還特意給曹操麾下的文臣武将也準備了席位,但是等曹操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郭嘉和戲璕已經被他批準休假,不知道正在邺城的哪個角落裏浪。

有人不識擡舉,缺席酒宴,一向愛面子的袁紹竟然沒有生氣,還拍着曹操的肩膀,“孟德啊,不要慣着那些浪蕩子,什麽遲到、早退、缺勤、穿女裝,直接打板子,實在不行就推出去砍了,殺一儆百。”

曹營諸将都神色古怪。

袁營諸将:曹公麾下都是些什麽奇葩?

曹操突然嗆住了,一陣猛咳。不過他還沒忘記此行的終極目标:向老大袁紹要糧。

和呂布那種以袁家的大恩人自居,一來冀州就開口要兵要糧,打了一場勝仗就鼻孔朝天、再也不聽指揮的莽夫相比,曹操有能力,還不貪心,大老遠前來助戰,剿滅黑山于毒,抵禦公孫瓒,就要那麽點必須品。

袁紹欣然同意,不僅送糧食送裝備,還和小弟曹操約好:休整一段時間,一起去揍袁術。

出來混,總是要還的,袁術不念兄弟情義,拉着公孫瓒和陶謙跟他作對,那也別怪他發動曹操和劉表,以牙還牙。

曹軍出發回兖州的這一日,是個陰天,半路上還下起了小雨。

斜風細雨之中,郭嘉松垮垮地挽着缰繩,任由識路的馬兒慢悠悠地前行。

曹昂策馬而來,将一頂鬥笠扣在他的頭上。

郭嘉:“不用,一點毛毛雨。”

曹昂不說話,狠狠剜他一眼。郭嘉直接無視他兇巴巴的眼神,把鬥笠摘下來,要還給曹昂。

就在這時,前方曹操的車駕突然停下,一個傳令兵跑步過來,喘着粗氣說:“郭先生,主公請您上車。”

郭嘉:“……”

曹昂不肯接鬥笠,直接扯下大氅,替郭嘉披在身上,縱馬離開。

戲璕指一指鬥笠,嬌弱地開口:“這個可以給我,嗯?”

郭嘉爬上曹操的馬車,一反常态,沒有随意地閑聊,或者懶散地打瞌睡,而是很安靜很端正地坐着。

“出則同車,入則同席。”

擱在以前,郭嘉一直覺得這就是一種高規格的禮遇,但是剛才,曹操伸手拉他上車,手指在他掌心撓了撓,帶着明顯不同的意味。

郭嘉想不通:論才華,他和文若、志才皆在伯仲之間,可以說是各有專長,平分秋色。論顏值,那就更不對了,話說主公的眼神真的沒毛病嗎?要是讓他來選,肯定選文若啊。

襟袖含香的美男子,怎麽看也比浪子更吸引人。

又是懷疑人生的一天。

行軍小半日,不知道是已經離開雨雲覆蓋的範圍,還是自然雨停風止,反正天空放晴,空氣格外清新。

這年頭都是敞篷馬車,視野絕佳。北國的秋天,下霜的時節,丘陵上一望無際的紅葉、黃葉在秋風中瑟瑟,比三春繁花更妖豔,于寂寂無聲中片片吹落,淺紅深紅、金黃鵝黃,萬千爛漫妖嬈都付與塵土,無端令人惆悵。

郭嘉揉一揉眉心,選擇和主公保持距離,倚着車壁養神。

曹操卻偏不讓他如意,厚着臉皮挪過來,幾乎挨着他的胳膊肘。

郭嘉:……主公你醒一醒,收集十五個別人家的女人,給華夏人民提供飯後談資的偉大成就,還等着你去完成呢。

午飯時間,曹昂頂着衆人驚異的目光,前來送飯,滿滿一托盤的食物,給曹操的茶點,給郭嘉的胡餅和小菜,還有一碗熱姜湯。

雖然喝了姜湯,但當天晚上,郭嘉還是照樣感染風寒。一點毛毛雨,別人全程淋着雨趕路,啥事都沒有,唯有他倒下了……

郭嘉:我對不起脩的大氅和姜湯,對不起主公的特殊關照。

為了不耽誤行軍的速度,曹操派人用帷幔将馬車的車篷封閉起來,改成一輛可以讓郭嘉躺卧的辎車。

于是,接下來的路,主公騎馬,郭嘉懶散地躺在馬車車廂中,睡覺休息,一路晃晃悠悠,跟幼兒時期睡搖籃的感覺差不多,直接搖晃到兖州境內。

曹操執法公正,關愛民生,對于兖州的普通百姓來說,他是個好官。大軍路過的每一個郡縣,都有百姓帶着清水和食物前來慰勞他。

郭嘉吃着曹昂送來的紅棗糕,右手挑起車簾,看着曹操和兩鬓斑白的鄉間裏正攀談。

這時,一個挑着擔子的男人引起了郭嘉的注意,這個人體格魁梧,雖然穿着一身短打,氣質卻不像普通的農民,也沒有像其他百姓那樣,給士兵分發食物,而是迂回着接近曹操,放下扁擔,目露兇光,把手探進裝滿燒餅的木桶中。

郭嘉瞳孔一縮,高聲喊:“有刺客,主公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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