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和往常一樣,荀彧優雅地見禮。
萬潛卻不還禮,大刺刺坐下,“荀別駕真忙吶,昨日在偏廳與程仲德(程昱)密談,給我設局。今日休沐,程仲德帶個粗布衣去見主公,您就在這裏等着,真是好算計!”
那個毛玠也是過分,就算沒領到官衣,難道連一套像樣的衣裳都沒有?穿着一身粗布去見曹使君,這不是故意打他的臉?其實萬潛想多了,毛玠雖然也是士族,但他拖家帶口颠沛流離數載,就差沒去讨飯,還真的沒好衣裳。
被同僚直呼官職,還這般陰陽怪氣,荀彧一頭霧水,設局?這話從何說起?
他的性情固然溫雅,卻絕不是什麽軟弱可欺的人,當即淡淡地瞥萬潛一眼。沒有反唇相譏,也沒有辯解,甚至連神色都很淡然,卻傳達出一種威儀堂堂、不可冒犯的清貴。
萬潛原本還有更難聽的話,這時卻突然啞口無言。對着一位端肅的君子,誰好意思一再口出惡言呢?
他垂下頭,緩緩将坐席上的私人物品都收起來,中間幾次偷偷打量荀彧,荀彧都在埋頭寫文書,自然得體,怎麽看都胸懷坦蕩,沒什麽見不得人的事。
萬潛心中還是氣不過,沉聲說:“曹使君偏愛青年才俊,這也沒錯,但文若獨斷公文往來,我等當初迎曹使君入主兖州,難道是為了給文若端茶倒水打下手嗎?”
這是在故意擠兌荀彧,說他專權,誰讓別駕從事的職權那麽大?
話音未落,堂外驀然傳來笑聲,郭嘉一只腳踏進門檻,朗聲說:“文若的茶水,嘉來包攬。”他施施然走上前,輕描淡寫地瞥了萬潛一眼,“端茶倒水這種小事,您一把年紀,可別和我争呀。”
郭嘉的言下之意就是:萬大人,哪兒涼快哪兒待着去,給文若打下手都輪不到你。
萬潛正郁悶着,荀彧自問并沒有逾越之處,也不愠不火地開口:“獨斷不敢當,端茶倒水更不敢當。監察幕府,彙總文書,只不過是彧的分內之事。”
荀彧這樣中正平和的态度,倒讓萬潛十分服氣,他甚至開始反思:被貶這件事,或許和荀彧無關。可能就是那個程昱拉着毛玠在挑事。
郭嘉是來拿輿圖的,曹操還在等着他議事,不能耽擱時間,所以他和荀彧打一個照面,就大步離去。
袁術給曹操寫了一封信,說要從兖州借道,北上攻打袁紹。
注意,這可不是在跟曹操商量,事實上,袁術這厮整軍出發以後,才想起來寫這封信,他的目的也不是借道,而是意在示威。袁術在信中說,他麾下十七萬大軍,兖州的陳留太守張邈也同意讓他借道。
所以曹操剛收到信,緊跟着,就傳來袁術的軍隊進入陳留郡的消息。
對了,袁術還派筆杆子寫了一篇讨曹檄文,內容總結起來,大約是這樣的:曹操他祖父下邊沒有,不男不女。他父親花錢買官,臭不要臉。曹操本人從小不學好,搶人新娘。長大以後醜态畢露,跪着給袁氏的家奴捧臭腳。
曹操自領兖州牧,還驅逐天子任命的兖州刺史金尚,是個亂臣賊子。兖州的大小官吏,你們把耳朵洗幹淨,給我聽好了:棄暗投明,繼續當官,還有賞賜。擁戴亂臣賊子,人頭落地,妻妾沒收。
不知道曹操看到這篇檄文是什麽心情,反正郭嘉笑到噴了一口茶水。
州牧軍政大權一把抓,所以兖州牧曹操手底下的幕僚一共有文武兩套班底。
一套以荀彧為首,加上毛玠、棗祗等州郡大小官吏,主管政務。另一套由戲璕、郭嘉、陳宮和程昱組成,主管軍務。外加曹操的直系軍隊,和一衆部将,大家齊心協力治理兖州。
郭嘉趕到曹操的府邸的時候,戲璕、陳宮和程昱這三位幕僚,夏侯淵、曹洪、趙雲、樂進、于禁、朱靈、牽招等武将,都已然在座。
郭嘉也不客套,徑直入內,徐徐展開輿圖,衆人皆起身圍攏到案前。
這幅輿圖是用一整張羊皮繪制而成,包括了幽、冀、青、徐、兖、豫六州,其中徐州、兖州和豫州畫得格外精細,郡縣、城池、主要地形都有标注。
曹操見過這幅輿圖,這是上一回去冀州幫袁紹打仗的時候,郭嘉連續幾個晚上坐在燈下,就着昏黃搖曳的燭光,一筆一筆勾畫出來的。
袁術的位置已經用朱筆标示出來,一目了然,他駐紮在陳留郡的封丘縣。
下方還有小字注釋:黑山別部7、于夫羅1。
曹操看不懂阿拉伯數字,手指點着注釋的小字,問:“奉孝,這是何意?”
郭嘉手中折扇倏地轉了一圈,解釋說:“袁術號稱十七萬大軍,其中盤踞在豫州的黑山賊,依附袁術,大約有七萬,匈奴于夫羅所部一萬多騎兵。袁術本部不到九萬人,一大半是強行征用的民夫,精兵大約在四萬左右。”
匈奴于夫羅是被曹操打出兖州,一路流浪,最後人困馬乏,不得已投奔袁術的。
黑山賊屬于跨境勢力,冀州、兖州、豫州都有。他們暫時依附于袁術,只不過是為了趁火打劫,讓他們拼命,想都別想。
只要擊潰袁術,另外兩路人馬都不足為慮。
曹操制定出一個針對袁術的作戰計劃,不過戰場上瞬息萬變,所以他們還商議了很多應急方案。戰略部署确定之後,具體的作戰細節、戰術實施,就要考驗武将的臨陣指揮、以及應變能力。
大事商議完畢,文臣武将先後離席,曹操招手,示意郭嘉單獨留下。
郭嘉以為曹操還有什麽事,跟着他移步花廳。
然後,一連喝下兩盞清酒,曹操都只是閑話家常。還打聽郭奕的近況,問郭嘉要不要指腹為婚,眼下卞夫人肚子裏正好有一個孩子,要是女孩,以後就嫁給郭奕。
郭嘉想了想,卞夫人肚子裏那個,不出意外應該就是曹植,“才高八鬥”的那一位,将來妥妥的風流少年。不怕不怕,反正當不了他的兒媳婦。
他又斟上一杯酒,慢悠悠地說:“可以啊,不過這種事,光主公和嘉同意也不算數,要看天意,要是生下一個男孩,那就是我家奕兒沒福氣給主公當女婿,此事就別再提了。”先把話挑明,免得曹操将來硬配一個曹家的女郎給小奕兒。
曹操總覺得郭嘉的話有哪裏不對勁,又說不上來,借着酒勁,曼聲吟誦:“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郭嘉看了一眼自個兒天青色的衿口,“……主公,時辰不早了,嘉先告辭。”
“孤聽說,奉孝隔三岔五就要上青樓,男女不忌,有時還把人帶回府中過夜。為何在孤面前臉皮這麽薄?一句詩都聽不得。”曹操單手持着酒尊,眸光迷離。
郭嘉:我冤,那些都是線人署的暗探,青樓那種地方,三教九流、魚龍混雜,比較方便收集情報而已。
他輕咳一聲,展開扇子搖啊搖:“那不一樣,露水情緣而已,嘗個新鮮,轉頭就不相認。”原來在別人眼中我是這樣的,難怪都說我浪。老天啊,不知道這事讓文若怎麽想,專門解釋會不會顯得心虛?
曹操幾乎每天看見這把扇子,但扇面上的字跡太潦草,愣是至今都沒能看懂,他聽到郭嘉的回答,心中沒來由一陣怒氣翻湧,一把奪過折扇。
郭嘉也不在意,拱手作揖,轉身揚長而去。
曹操展開扇子,連蒙帶猜,耗費不少時間,終于确認上邊寫得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浪得一日算一日。人生得意須盡歡,浪得一日算一日。別人笑我太瘋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見五陵豪傑墓,無花無酒鋤作田。
郭嘉左思右想,覺得還是應該告訴荀彧,他是隔三岔五上青樓,但沒有亂來過。雖然完全有可能坦白從嚴,但他不希望荀彧有什麽誤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