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一縷茶香緩緩滿溢于整個會客室, 這茶是福南進貢的上好貢茶, 一年也就産個十斤左右,再從中挑選出能夠上貢的部分, 實際上也就只有三斤, 非極得盛寵之人,是不會得此物作為賞賜的。
對于愛茶成癡之人來說,若是能有機會嘗上一口這金毫玉露, 怕不是連命都能舍給那個賜茶之人。
但是蘇語冰并不是那種愛茶如命的茶癡,事實上他現在很緊張。
他緊張的緣由倒也讓人很好理解,畢竟很多老臣在朝多年,都沒有機會被這位主請過來一起品茶,聽琴。而他剛一手握實權職位, 就被福王殿下請過來喝茶這種事情, 要是被其他政敵知道了,也不知道會編排寫什麽出來。
雖然現在已經有了“蘇侍郎會走捷徑, 先把哥哥送去讨昭慶公主歡心, 再在前朝立足”這樣不足以為意的傳言,但是當昭慶真的把他叫過來的時候,他還是有那麽一點點為自己的官聲真情實感地憂慮了起來。
“蘇侍郎不必如此緊張, 你瞧你,手指都發白了。”昭慶嘆了口氣,對着這位“早就和兄長鬧翻了”,卻無時無刻不在關心兄長安危的弟弟道,“今日請蘇侍郎來, 不為別的,小王又事相問,還望蘇侍郎如實相告。”
蘇沐寒擦了擦額角的汗:“下官自然當知無不言。”
“你生辰八字有沒有?”昭慶也不見外,直接就開門見山地問了。
蘇沐寒差點沒嗆到,他咳嗽了兩聲,将自己手上的茶杯放下,默默地做了個和他哥一樣的動作——雙手抱胸,身體後仰:“殿下何出此言。”
蘇語冰蘇侍郎——弱小,無辜,而且無助。
昭慶面無表情,大概是因為她雙标,蘇沐春這麽做的時候,她覺得對方甚是可愛,超想欺負。蘇侍郎做的時候,她就想把這人打一頓。
“嗯,蘇侍郎不是聰明人麽?聰明人會不知道小王為何要這麽問?”昭慶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蘇沐寒,後者倒也是個激靈人,知道昭慶來問他是個什麽意思。
蘇沐春從來不過壽辰,跟在他身邊的兩個小藥童也不知道他生辰八字,而他自己也對這種事情毫無興趣,所以,昭慶公主想要知道蘇沐春的生辰八字,恐怕只有到自己這裏來要了。
“殿下想知道家兄的生辰八字,這倒是不難,只是可否讓下臣問一句,殿下為何要家兄的生辰八字?”這要生辰八字可不是随便要的,雖然他一開始撺掇端王推薦蘇沐春,為的是讓哥哥有機會進入太醫院接觸到更多的醫案,并且同時也給哥哥找一個強大的靠山——他這個哥哥他清楚的很,哪怕是表面說是鬧翻了,其實到最後還是會蔭蔽他的。
只是最後這一條,不到萬不得已,他也不會做這種什麽會累及兄長的蠢事罷了。
當然,當事情真的發展到這一步的時候,蘇沐寒還是忍不住想自己是不是親手把哥推進了火坑。
當然他哥也很有可能已經在火坑裏翩翩起舞,把火坑當成火炕了。
“我不甚了解蘇醫,總在他面前說錯話,還請蘇侍郎指教,你說……融風他,到底願不願意過生辰?”昭慶知道他有先天不足之症,但是又不知如何才能讓他開心些,不要每天都這麽看上去有些陰郁的模樣。
“還好殿下先來問了問我,不然這事情怕不是要弄巧成拙。”蘇沐寒也不客氣,只是自顧自的嘆息道,“兄長他最不喜過生辰,王老神醫曾經說他活不過二十歲,如今他卻已經二十有三了,每過一次生辰,對他來說都像是在通往黃泉路的小道上多走一步。”
昭慶聽他這般說,不由得低頭沉吟:“是嗎?”果果“臣鬥膽問一句,殿下如此擡愛兄長……是不是……”蘇沐寒欲言又止,眼神微妙。
昭慶看着他那微妙的神情,心裏突然湧起了一種作死的欲望,便大大方方笑道:“是,本王饞你兄長身子。”
蘇沐寒:……
哥,我對不起你。
昭慶的臉上露出一個纨绔又淘氣的壞笑:“小舅子你放心,我肯定對你哥好。”
會客室的大門“吱呀”一下就被推開了,昭慶忙不疊地回頭,卻看見面色鐵青的蘇沐春站在門口,面無表情的看着坐在裏頭密談的兩個人。
蘇沐寒原本是捂着臉的,擡起頭恰對上來自他哥的死亡凝視,整個人都懵了,半晌才道:“不是,哥?”哥你怎麽回事哥?王爺在這裏和我密談,你門不敲你就進來了?這王府是你家不成?
先不說別的,這行為就是大不敬啊?!
這樣想着,蘇沐寒連忙将目光落在昭慶的身上,後者卻絲毫不以為意,只是瞅着似乎有些心虛,也沒多少公主的架子。
只見她站起來,伸手十分熟練的揪住了蘇沐春的袖子道:“融風怎麽來了,也不敲敲門,今個我請蘇侍郎品茶,另外問些事情……”
“想知我生辰,直接問我便是了,何必拐彎抹角。”蘇沐春來客房前也沒多久,他原本來找昭慶是想問她告假,回一趟青鸾巷的醫館去取些東西,誰知道剛來到客房門口,就聽見自家弟弟在那邊說什麽生辰不生辰的。
蘇沐春原本是個聰明人,從這一鱗半爪之中便能推斷出昭慶召蘇沐寒來為的是什麽,只是即使如此,他還是有些小小的生氣——也不知道是在心口哪個地方,人的經脈五髒裏,又是哪個部分主司這部分的調和調動,他覺得有些酸,又有些澀,心裏堵着什麽說不出口,又覺得不應該說。
他是個不知何時會一命歸西的人,而昭慶——金尊玉貴,身體康健,定能活得比他久,活的比他好,活得比他快活。
“那什麽……你肯說,我也不必問蘇侍郎呀。”昭慶撓了撓後腦勺,卻見蘇沐春嘆了口氣,“我是來向福王殿下告假的。”
“嗯?”昭慶瞪大了眼,“不是,融風,我沒——”
“融風謝過福王殿下好意,只是我當真不習慣過生辰。”他低頭,微笑着看着昭慶。
他極少這樣笑,大約是身子不好的關系,他總是給人一種有陰郁,又沒有精神的感覺,美則美矣,卻就像是放在玻璃瓶子裏的幹吊花一樣。
可是他這樣一笑,卻又讓人心頭流起了淙淙的泉水。
他蘇沐春是怕死,只是——
“若是有一日,融風找到了徹底治愈自己頑疾的方子,定然會大肆操辦一番自己的生辰壽宴,到時候,還請福王上座。”
他沒放棄過。
——在蘇沐春這般說的時候,昭慶也知道了。
這個人從來沒有放棄過活下去。
只要有一絲一毫的希望,他就會牢牢地抓住,打不垮,壓不塌,雖然體弱多病,又伶牙俐齒,可這個人,就是風中的勁草,門前的磐石。北北她牢牢地抓住了蘇沐春的手,笑道:“那是自然,只是本王嘴刁得很,融風的壽宴可有好壽桃吃?”
“壽桃有什麽好吃的,就這樣還敢說自己嘴刁。”
“蘇融風?你又皮癢?”
二人一唱一和,渾然像是打情罵俏一般,也不避着一旁的蘇沐寒,後者牙酸得喝了一口茶,然後發現自己的牙更酸了。
若是昭慶知道他這種感受,一定會說:這就是被塞狗糧的滋味。
“既然家兄有意相告,那下官就告辭了,多謝王爺賜茶。”他擡手一讓,逃也是的從蘇沐春身旁溜了出去。
這怪味狗糧他不吃,不吃!
昭慶見蘇沐寒落荒而逃,意識到自己大概是明顯過頭了,便松開了抓着蘇沐春手腕的手,道:“我說,你在外頭聽了多少?”
“大約聽到殿下您饞我身子那吧。”蘇沐春到是十分淡然,他這次沒被調戲,反而抓了一把可以反擊的牌,心裏可美呢。
他這些日子,被昭慶調戲得翻不了身,又覺得如此這般極為不得體,又隐隐約約感覺這樣似乎挺開心,然後心裏又有一絲理智告訴他不應當開心。
整個人千回百轉,肚子裏的腸子都要打結了一般,仿佛一個大套娃,打開一層還有一層。果果誰料昭慶臉皮如此之厚,聽他這般說,不但不臉紅,反而大大咧咧、爽朗一笑道:“我饞融風身子。”
蘇沐春:……
你?
“我不僅饞融風身子,我還饞融風醫術,更饞融風人品貴重。”昭慶這幅君子坦蕩蕩的模樣,絲毫不避諱得盯着蘇沐春的眼睛,後者在她的凝視下,耳朵根迅速紅了起來。
下一刻,便跌跌撞撞的跑了出去。
“嗨,融風,去哪兒啊?醫館不往這邊走——”
可恨昭慶還在後頭,以手籠着喇叭喊,讓蘇沐春恨不得立刻找個地洞一頭鑽進去算了。
這番日常對波調戲,又以昭慶完勝告終。
至于那落荒而逃的蘇沐春心底到底是罵罵咧咧,還是罵罵咧咧中帶着羞澀歡喜,那就真是不得而知了。
《千金方》的編撰也是按部就班,一切都似乎井然有序。
而就在這一切都安詳平和的時候,從天安直轄的淳縣——也是昭慶的食邑——卻傳來了一個讓人為之心頭一顫的噩耗。
——天安府直轄淳縣,爆發了疫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