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上回說到, 那昭慶公主誕生之時雲霞滿天——”
天京的小酒館內, 給大家說書的先生拿了臺本,居然也說起了昭慶前往淳縣的事情, 這件事情原本不應該傳到民間去的, 但是為了對抗民間那些流言,明武帝特地讓人編了臺本,将昭慶的一些事跡編進去, 讓天橋底下、茶肆酒館中的說書先生去評說。
說到底,把別人當工具人的能力,明武帝說第一,沒有人敢說第二的。
不過昭慶對天京內發生的事情其實一無所知,她原本就是抱着被老爹當成工具人的想法, 才提出的由自己代替明武帝親自前往淳縣, 安撫民心。
其實要說抗擊瘟疫,昭慶也不比朝中那些人多懂些什麽, 只知道淳縣受災最為嚴重, 放任不管肯定是要出問題的。
她的兵馬是日夜行軍,來到淳縣的時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淳縣外頭的駐軍, 個個都以白巾覆面遮住口鼻,手持兵刃身穿甲胄,守在淳縣各個外出要道之上,淳縣縣城大門緊閉,負責指揮駐軍的吳苋芝在昭慶到達淳縣地界之後, 立刻就來拜見了她。
昭慶跟着他進入了營帳之中,聽他彙報這些日子封鎖淳縣之後發生的事情——這吳苋芝是明武帝從死人堆裏扒拉出來的武将,對明武帝忠心耿耿,可以說什麽髒活爛活都願意為明武帝去抛頭顱灑熱血。說句沒心肝的話,別說是封城,哪怕是明武帝要求屠城,他也手起刀落照幹不誤,幹完還會順便幫明武帝背個黑鍋。
大約這就是明武帝派遣他來的緣由了,只要有吳苋芝在這裏鎮守,淳縣裏頭的人是出不來的,但是從其他地方調配來的糧食、藥材,以及郎中大夫,都能切切實實的送進淳縣去。
“殿下,”吳苋芝雙手交疊對着昭慶行禮道,“這便是末将鎮守淳縣這些日子所做的準備。”
昭慶看完他呈上來的文書,點了點頭,俯身扶起了吳苋芝:“辛苦吳将軍了。”她頓了頓,還是問道,“将軍這些日子鎮守在淳縣地界,可見到一位名叫蘇沐春的名醫尋訪至此?”
她催促急行軍,為的也是趕在蘇沐春之前到達淳縣,好進一步先把準備做好,等到蘇沐春來到淳縣,只需要和之前已經到達淳縣的民間大夫和太醫們一起想辦法攻克疫病便是。
吳苋芝搖了搖頭:“并沒有蘇姓醫師前來。”
昭慶松了口氣,笑道:“勞煩吳将軍為小王準備面巾,小王要進淳縣。”
吳苋芝一聽昭慶要進入淳縣之中,立刻出聲反對到:“萬萬不可,淳縣之中時氣彌漫,殿下金尊玉貴,豈可涉險其中!”
“吳将軍。”昭慶站了起來,她身量不高,站在高大威武的吳将軍面前,更顯得瘦瘦小小一只,弱不禁風模樣,可是當吳苋芝看向她的眼睛的時候,卻又仿佛在她的眉眼中看到了少年時的明武帝,“我為淳縣百姓而來,豈可高坐釣魚臺,做出高枕無憂之相。”
“而且吳将軍放心,小王不是魯莽之人,第一天進入淳縣,我只會前往縣衙同知縣交接,了解一下淳縣這幾日的情況,并不會貿然接觸被時疫感染之人。”
吳苋芝見不能勸動昭慶,便只好道:“之前太醫署的太醫來之時,告訴我們以草藥水煮過面巾,遮住口鼻可防感染時疫,我軍将士無不照做,還請殿下……”
“這我懂,自然是聽從吳将軍安排。”昭慶連忙對他的話表示贊同。
吳苋芝便撥了一隊軍士,皆是手持兵刃,身穿甲胄護衛在昭慶身旁,他知道淳縣封閉這些日子,縣中之人大多憋着一股氣——加上這時疫暫且無解,一縣百姓,數千人口,悲從中來,惡向膽生,其實是很可怕的。
此時若是有人心懷惡意,稍稍一扇動,昭慶的小命自然是懸于一線。
吳苋芝是明武帝的忠臣,他自然是以昭慶的安危為先的。
昭慶知道這一隊士兵非帶不可,便應允了吳苋芝的請求,當淳縣大門被打開的時候,昭慶才發現,這裏的情況其實比自己想象的要好一些。
街上并沒有見到屍首,幹幹淨淨不見一個行人,一直到府衙之中,她才見到了忙着診治病人的窦太醫一行人,王太醫上了年紀,原本是可以留守宮中的,但是他覺得自己幹這行時間久了,經驗比那些小年輕人不知道多了多少,這次淳縣疫病之災,絕對不能少了他的身影。
淳縣知縣姓牛,是一科榜眼出身,為官也算是小有名聲。
當初淳縣封鎖起來的時候,牛知縣也曾經想過先把自己的一家老小送出城去,連帶着城中富戶第一時間大多也想着往淳縣外跑。
然而吳将軍油鹽不進,又是個粗人,做事都是雷霆手段,将這些試圖賄賂他往外跑的富戶全抓起來,又送回了縣城之中,可是光是把人送回去怎麽夠呢?自然還是會有人想要逃跑的,一來二去,吳苋芝惱了,将幾戶典型抓起來,綁在淳縣外頭示衆,才算止住了城中之人往外跑的苗頭。
只是他這麽做,自然有人深恨他。城中富戶平頭百姓不必說,牛知縣與他同朝為官,實際上對吳苋芝的做法,還是有些龃龉。
他牛知縣家中老母七十有餘,若是染上時氣,又叫他如何是好?
昭慶自然也是知道的。
所以當她來到縣衙的時候,做得第一件事就是抽抽鼻子,擠擠眼睛,聲淚齊下:“牛大人啊,這些時日委屈你了!”她一身男裝打扮,穿的是親王朝服,沒等牛知縣給她下跪行禮,自己卻先上前揪住了牛知縣的官服袖子,“吳将軍行事粗魯,奈何牛知縣一片忠君愛國之心,将淳縣內部打理得如此井井有條,才能将疫病封鎖于淳縣之中,沒有彌漫至天京,牛知縣真乃國之忠臣,牛家老夫人教子有方,小王自當奏請聖上封為诰命,頤養天年……”
這一套八角俱全的高帽子拳法打下來,牛知縣都懵了,只敢彎着腰,扶着痛哭流涕的昭慶連連搖頭:“殿下言重、殿下言重!吾等天子門生,自然為陛下百姓,為我大周鞠躬盡瘁,殿下如此,豈不是折煞下官嗎!”
昭慶帶着駐軍的将士進入淳縣的事情,自然沒多久就一傳十、十傳百,也有心肝壞透了的,記恨吳将軍鐵腕,暗地裏撺掇家中有人感染了時疫的百姓到府衙前頭去鬧事。他們原本就被關在這裏,也不知自己何時也會染上疫病,求神拜佛也沒用,又很吳苋芝封城,讓他們逃無可逃,便使寫銀錢,尋那些膽大的潑皮無賴,一時間也聚集了十幾人,在衙門門口叫罵。
牛知縣被昭慶按頭套了一頭的高帽子,此時心裏熨帖,回過味來了也不好多說什麽,只好乖乖向昭慶禀報這些時日的進展,昭慶皺着眉頭才沒聽幾句,就聽到外頭傳來叫罵之聲。
待到聽清了那叫罵之聲,牛知縣一張臉一陣紅一陣白,難看極了。
“下官立刻将這些刁民趕走……”
“且慢。”昭慶擦了擦臉頰,整理好朝服,衙役和陪着她一起進城的吳将軍親兵将縣衙大門打開,卻見外頭一群蓬頭垢面,神色不善的浪蕩兒,再遠處,便是一群偷看的普通百姓。
昭慶一眼就能看出這些浪蕩兒都是收了錢,裝作家中有人得了時疫前來鬧事的潑皮無賴,便淺淺一笑道:“諸位百姓,小王自天京而來,受皇命赈災,這時氣容易侵入肺腑,還請諸位莫要再府衙前聚集才好。”
無賴兒們只知道有欽差從天京而來,卻不知這個來到淳縣的欽差,居然是一個身着親王裝束的妙齡女子,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麽才好,有人大着膽道:“這位青天大老爺,小人一家三口都染了瘟疫……”
他話還沒說完,就聽牛知縣一聲怒喝:“莫要胡謅,這位是福王殿下,乃我大周的護國公主,豈是你能沖撞的!”
昭慶的重點到是不在這,她的重點在“一家三口都染了瘟疫”,她沉吟了半晌,問邊上的衙役道:“此人姓甚名誰,你們可認得他家住何處?”
那衙役行禮答道:“這是胡二狗,家住琵琶巷,是縣裏有名的潑皮無賴。”
昭慶點頭:“時氣之下,自然是人命最為貴重,加上我觀太醫院的醫案,家中有人感染時氣的,不出三日也會被染上,為了胡二狗的性命着想,來人啊。”她招了招手,指着胡二狗道,“将他家用石灰水刷上一遍,把他全家、包括他,都拉去收留病患的醫堂,好生照顧。”
胡二狗:??????
不對,這不對啊!?這個欽差不按臺本來的啊?
昭慶又點了點他身邊的那幾號潑皮:“時氣容易自言談侵入肺腑,把他們也一起拉去醫堂照顧着。”她說話聲音響,好幾戶偷看的百姓都聽見了,連忙關上門窗,避走一旁不敢再看。
她身邊的親兵立刻動手,将這些堵在縣衙門口的人堵上嘴,擡的擡,拖的拖,一并往醫堂拽去了。
她整理了一下朝服,走到了路中間:“淳縣百姓聽我一言。”
“當今聖上,滿朝文武,都未曾放棄淳縣。”
“故而,小王在此,指天為誓,淳縣疫病一日不除,小王與淳縣百姓同舟共濟,同食同住,一視同仁。”
“還請諸君,心懷希冀,信這天總有放晴之日,信這淳縣大門,總有再開之時。”
她直挺挺的立在道路中間,微風吹拂她的發髻,外頭偷看的百姓無人敢回應,只敢偷偷看着。
沒有人回答她,昭慶便站在原地,仿佛一柄劍一樣直挺。
就在這一刻,有人輕聲笑應:
“恰如殿下所言。”
目光所及之處,背着行囊的蘇沐春淺笑着伸出手來。
“我蘇融風作為神醫王邈親傳弟子,願助殿下一臂之力。”
他緊趕慢趕,可算趕到了。
——而神醫王邈,這個被諸多人拜為醫仙的名字就像是一劑強力的藥劑一樣,打進了衆人已經幹癟的信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