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深夜裏,傅南生果然睡在了陳飛卿房間的地上,但已經很好了,他的身下鋪了三層厚厚的被褥,都曬得很松軟暖和,散發着令人安神的淡淡香氣。
他看着熟睡中的陳飛卿,看了很久。
陳飛卿是一個容易心軟的人。這是他的判斷。
對付心軟的人,就要得寸進尺,要得一想二,要讓這個人不斷後退。
傅南生忽然有些嫉妒陳飛卿。
只有像陳飛卿這樣生而富貴的人,才能養出一顆真正柔軟的心,因為他不會從小被欺淩侮辱,他看到的只有人間繁華,他才會幾乎沒有理由的對別人好。因為他即算對別人好,也不用付出任何代價,和随意地用無用的骨頭投喂路邊的一條狗毫無差別。
而傅南生只是那條狗。
陳飛卿半夜裏被吵醒了,他迷迷糊糊地坐起來,看向地上正做噩夢的傅南生,聽到傅南生在含糊地喊爹喊娘喊救命。
陳飛卿在睡意上頭有那麽一點後悔了,他都要被傅南生給折騰瘋了,醒着折騰,睡着了還折騰,怎麽就有這麽折騰的人。
但轉瞬過去,陳飛卿瞌睡散了一點,心裏頭那股子悔意就沒了。他認命地叫傅南生,叫了好幾聲,傅南生終于醒了,皺成一團的五官舒展開來,眼睛裏水濛濛地看着陳飛卿。
陳飛卿道:“你做噩夢了,所以我叫醒你。現在繼續睡吧。”
傅南生什麽也沒說,翻了個身,背對着他。
陳飛卿躺回去,卻睡不着了,問:“你夢到什麽了?怪可怕的。”
傅南生沉默着,沉默了很久,久到陳飛卿都快睡着了,才聽到他說:“沒夢到什麽。什麽都沒夢到,只有我一個人,周圍什麽都沒有。”
陳飛卿也不知道怎麽接這個話,打了個呵欠,決定裝作什麽都沒聽到,只想睡覺。
睡着睡着,他聽到悉悉索索的聲音,大概是傅南生将被褥挪到了他床邊的腳踏上。陳飛卿也不以為然,主要是實在困了,懶得跟傅南生計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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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南生鋪好被褥,躺了上去。
陳飛卿心想,終于能睡覺了。
然後他的手被人抓住了。
他一愣,睜開眼睛去看,看到床沿邊上搭上來一條手臂,正抓着自己放在被子外面的手。
陳飛卿探頭去看:“你這麽睡不累嗎?”
傅南生卻再沒有回答他,似乎是睡得很香。
翌日晌午,陳飛卿與魯鼎碰了個頭。
魯鼎正色道:“我必須要再跟你說一說傅南生的事。”
陳飛卿道:“我也想跟你說他的事。”
魯鼎問:“什麽事?你先說。”
陳飛卿道:“這樣雖然不太好,但我想把他調走。”
魯鼎一怔:“怎麽突然這麽想?”
陳飛卿含糊地說:“我覺得我和他無法以常人的方式相處,我不懂他。”
魯鼎道:“這好辦,直接給他錢,讓他走。”
陳飛卿道:“沒這麽好辦,我哪兒來錢給他?我就兩百兩已經都給他了。”
魯鼎震驚地說:“我上回問你借二十兩銀子你死活不肯借給我,你居然兩百兩都給了他?!”
陳飛卿趕緊道:“一碼事歸一碼事,你拿銀子又不是幹正事。”
魯鼎憤憤不平地道:“至少你給我銀子還能聽我說個謝字,給他,呵呵。”
陳飛卿在心裏道,給他,就能聽他叫爹。
魯鼎冷靜了一會兒,道:“那你直接讓他走吧,難不成他還能賴着不走?你讓他試試。”
陳飛卿道:“唉,确實也可以這樣,但畢竟我答應了他,這樣有些不講義氣。”
魯鼎道:“那你給他錢,我還有一點錢,再找兄弟們借一點,湊個五百兩打發他。”
陳飛卿道:“行,你都給我記賬上,回頭我發了俸祿就慢慢還。”
魯鼎道:“別,他們不肯借我的,得你親自去借。”
陳飛卿問:“是不是你又借着我的名頭去跟他們借錢了?”
魯鼎嘿嘿笑了兩聲:“這倒沒有,但恐怕他們會像你一樣這麽想。”
陳飛卿為難道:“我好不容易才讓傅南生跟陳樹去拿東西,不然還脫不了身,怎麽去跟別人借錢?”
魯鼎道:“這好辦,我去叫大家,你就跟傅南生說是兄弟們要為你踐行,你得去吃宴席。宴席他就算要跟去,也是跟陳樹一塊在後院等着,你趕緊借錢便是。”
陳飛卿點了點頭,又嘆着氣:“我怎麽總覺得自己像是平白無故撿了個祖宗回來?”
魯鼎冷笑道:“是祖宗還好,祖宗至少是保佑你的,怕就怕撿了個妖怪回來。”
陳飛卿道:“唉,他其實也可憐,只不過我當真不知道怎麽和他來往,似乎很難懂他在想些什麽。不然這樣,你看看哪裏還有缺,幫忙引薦他去吧,他也确實是想做一番事業。”
魯鼎沒好氣道:“宮裏缺閹人,你問他願不願意去,弄不好就是揚名立萬,最差也能遺臭萬年。”
晌午過後,陳飛卿便借口要去吃宴席出了門,他原本還想讓傅南生留在府中清點行李,卻沒能甩得掉。
傅南生實在是既黏人又一意孤行,想聽的就聽,遇到不想聽的,就面無表情地裝聾。
陳飛卿心想這實在不得了,果然應該聽魯鼎的話,早日把這個怪人弄走。
無論如何,陳飛卿只好帶着傅南生與陳樹一同去赴宴。
他們去的是一個姓鄭的小少爺府上。
這鄭小少爺從小立志從軍做大元帥,可惜是個病弱之身,雖不至于走一步喘三聲,但每個月能病一次,一次半個月,因此家人從沒敢讓他出過京城。
鄭小少爺雖然出行受困,心卻困不住,倒是和陳飛卿一衆人頗投緣,衆人飲宴也往往在他家府中。
主人飲宴,随仆便都被領去了後院歇息吃酒。随仆們雖然也都是不缺吃穿的,但圖個熱鬧,有意哄搶酒菜,你來我往互相逗戲。
陳樹搶着了一壺酒一碟花生,看向并不參與的傅南生,問:“你該不習慣這場面?也別介意,大家都是好玩兒。”
傅南生笑了笑,很容易令人親近的樣子,說:“也不是,但我生性內向,別掃了你們的興才好。”
陳樹是陳府的家生子,從小跟陳飛卿一道長大的,性子也随了他家少爺,聽這話趕緊道:“沒沒沒,來,拿着這個,你先吃,我再去搶。”
說完,陳樹将酒和花生米放到傅南生面前,轉身又去哄搶起來。
等陳樹搶到半只雞回來時,傅南生已經擺好了兩只酒杯與兩雙筷子,就等着他來吃。
陳樹笑道:“你別等我,你先吃自己的吧。”
傅南生又笑了笑,道:“一個人吃也挺乏味的,一起吧。”
陳樹撕了一條雞腿給他,往他身邊盤腿一坐,道:“也好。”
兩人邊吃邊說着話,倒也算是相談甚歡。
陳樹奇道:“之前看你跟少爺面前的樣子,還以為你是個不善言談的人,結果不是。”
傅南生笑道:“小侯爺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又在他底下做事,不敢逾越。”
陳樹道:“這你倒不必擔心,少爺他很好相處的。”
傅南生道:“他寬待手下是他的事,我還是要恪守本分。”
聽他這麽一說,陳樹心裏雖然不以為然,但多了一些好感。
這幾年來陳飛卿風頭無兩,往身邊鑽的人不少,也有些人仗着陳飛卿不拘小節便蹬鼻子上臉,陳飛卿性情爽快不會多說什麽,陳樹就看不慣這樣的人。
陳樹在心裏認了傅南生做今後的同僚,便道:“少爺事兒多顧不上周全,你以後有些小事就來找我,我能幫得上的肯定會幫。”
傅南生朝他舉起酒杯,道:“你既然這麽說,我也不推辭,反而顯得不識相,那就先多謝了。”
陳樹哈哈大笑:“謝都不必說!”
那邊在後院裏飲酒,陳飛卿等人便在前廳飲宴。
魯鼎半真半假地将事兒說了,也沒說是陳飛卿被傅南生吓怕了,只說陳飛卿對傅南生有愧,又覺得此人有些才華,想要拿錢幫上一把。
鄭小少爺第一個道:“陳兄開口,我就沒有不借的道理,不知道一千兩夠不夠?”
到處偷偷藏藏才攢了二百兩的陳飛卿沒料到鄭小少爺如此有錢,不由得大喜過望,道:“太夠了,其實我只想要五百兩。”
魯鼎急着想攔沒攔得住,挫敗地說:“你慢一點說,一千兩多好,剩下五百兩你倒是也救濟一下我!”
衆人大笑。
鄭小少爺也笑了,說:“要是用來救濟你,我就一兩銀子也不借了。那哪裏是救濟你,分明是救風塵。”
哄堂大笑中,魯鼎也不惱,依舊笑嘻嘻的,道:“你若說是救風塵,大哥跟我也沒什麽區別了。”
陳飛卿用手肘杵了他一下,示意他別亂說話。
魯鼎笑了笑,岔開了話題。
借錢的事有了鄭小少爺的幫助,一下子就解決了,此後大家便談起了國事家事趣事,酒過三巡,越談越來勁,直到日落黃昏,又到月上梢頭。
鄭小少爺雖喝得不多,但也醉醺醺的了,他起身走到陳飛卿身邊,一腳踹開魯鼎,挨着陳飛卿坐下,親熱地挽着他的手,叫道:“師兄。”
其實兩人也算不上師兄弟,當初鄭小少爺一心從軍,非得要學武,還死活要跟着陳飛卿的師父學。鄭家人心想着讓他去活動活動,強身健體也算好事,便幫忙讓他拜了師,暗地裏讓師父手下留情,随便教教得了。
陳飛卿他師父倒是個和藹的老人家,又見鄭小少爺雖然力不從心卻其心可贊,便樂呵呵的收下了這個小徒弟,平日裏當寶貝寵着。
鄭小少爺生得可愛乖巧,但滿腦子鬼主意,常常教唆師兄弟們搗亂,陳飛卿忍不住就要勸,勸不住就要跟上去看管着,所以每次回頭被師父罰的都是陳飛卿。
現在被鄭小少爺這麽一叫,陳飛卿警惕地問:“又想幹什麽?”
鄭小少爺問:“我上次跟你說的事,你考慮得怎麽樣了?”
陳飛卿裝傻:“什麽事?”
鄭小少爺瞪他一眼:“事不宜遲,你明天就走,今晚帶我一起,我包袱都收拾好了!”
陳飛卿頭疼。
鄭小少爺找他也不是為了別的事,非得讓他帶着一起去邊塞,說是要隐姓埋名混出個戰功回家驚豔全家,讓家人知道平時把他當病秧子養着是錯的,其實他天縱英才天生就該沖鋒陷陣馬革裹屍。
陳飛卿心想,你到時候怎麽樣我不知道,反正我是等不到馬革裹屍了,我娘和你娘得先聯手把我打死。
陳飛卿默默地将他的手拽下去,道:“為社稷做事,也不一定非得上戰場,你還是準備科考吧。”
鄭小少爺罵道:“奶奶的,小爺我天天聞雞起舞,你讓我去科考?”
陳飛卿勸道:“你有這空兒去讀書,早考上了狀元,打小你就比我們會讀書,何必非得做你不擅長做的事?”
鄭小少爺道:“這是理想,你懂不懂?唉,你這樣務實的人恐怕是很難懂了。”
陳飛卿反問:“務實不好嗎?”
鄭小少爺仰面望着遠方,眼中帶着憧憬,揚起手激昂地道:“也不是不好,但你們在出生的那一刻就死了,你們的身軀雖然活着,但靈魂卻永遠被禁锢在一方小小的黑匣子裏!我們是自由的,生而自由,生而需要理想,需要信仰,需要挑戰世俗,需要釋放自我!天一定是方的嗎?地一定是平的嗎?人一定要屈從于命嗎?!不!上天以為他讓我天天吃藥我就會安心做一個病簍子嗎?!不!我不屈服!我的身體是病的,但我的心是健全的,我的靈魂是勇敢而強壯咳咳咳咳咳……我的藥……咳咳咳咳咳……我沒事,口水嗆到了……咳咳咳咳咳……”
陳飛卿:“……”
他一向覺得,鄭家人應該稍微撥一些關注在鄭小少爺的腦子上,而不是全撲在身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