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寒蘭
休晉是一個很獨特的精怪,他不與其他人說話,也不參與晚餐和午餐,終日裏風餐露宿。雨來落葉,風來開花,除了開花的時節,正是一棵菊花該有的樣子,卻在這個小院裏格格不入。
這裏本沒有一棵不動的植物。所有的雜草都被周裳以幹擾靈氣吸收的原因清除幹淨。
沒有人去打攪他,連田田都知道這大概是一個不能主動說話的生靈。從等待荀衍并告知名字的行為裏,荀衍讀出了一點禮貌,但是要說相處,他還是覺得太難了。他強大,神秘,給院中衆人看到的只是冰山上的一角。
而耐得住寂寞的人,就已經足夠強大了。
這日剛剛入夜,兩棵樹指導着一院草怎麽用身體裏的力量攻擊。這是精怪們的本能,他們的力量生而是為了攻擊,攻擊動物,攻擊人類,從而保護自己。就算海棠和郁李不教,再過很多年他們也會自己領會,除非他們永遠呆在一個沒有傷害的地方,直到生命消逝。這往往需要千年,甚至更久。
“遮天蔽日!”一小塊烏雲随着千乘的喊叫出現在田田的頭頂。田田往前挪了一步,烏雲也跟着過去。
田田一邊跑一邊喊:“我不要喝水了!”但是雲朵還是很固執地不離不棄。
盜業接過法術:“大雨滂沱!接招吧!”豆大的雨滴從那小小的烏雲底下一個勁兒地往田田頭頂打。
甜竹放棄了無用的逃跑,嗓子裏吭哧吭哧的哽咽,委屈吧吧地凝視荀衍。它知道這樣很有用,可是沉思的荀衍沒有接收到這一訊號。它一直被淋到烏雲消失,這已經是第六次了,腳底下的泥土濕漉漉的,等會兒跟帝恕練習疾跑就會跑不動。
荀衍突然出聲問:“你們會變化自身顏色的法術嗎”他的聲音輕輕缈缈,飄在風裏。
坐在他旁邊吃着果盤的梁春很确定地說:“不會。”又反問荀衍:“怎麽會突然問這個問題,你見過誰用過?”
“休晉。”
這下梁春終于不笑眯眯的了,兩個人透過滿院的喧嚣,一同将目光直直投向了牆邊的身影。孤獨,孤傲,淩着夜間的寒露。仿佛一棵純粹的、真正的植物。
他們再一次明白,這個人的強大,不在量,而在質。他和周裳會的也不過是多年來一起悟出來的,非常粗糙的辦法,勉強稱的上法術。把力量放在腳上可以疾行,放在皮膚上可以清潔和抵禦,加持在種子葉片手掌上可以攻擊和傳遞,力量的撞擊可以是暗器也可以用來照明。
而休晉,他擁有着其他妖精一輩子或許也領會不了的能力,他甚至很可能有着一個完整的能力體系。
梁春感嘆道:“他是一個真正的修仙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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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的濃霧遮雲閉月,荀衍站在門口,望着外頭,不知在等着什麽。身後是模糊不清的院子,小路和帝恕他們都看不清。今天的月色大概很好,霧氣才顯得這樣白。
終于,一個人影從濃霧裏不疾不徐地走出來。他沒準是掌管霧氣的神仙,一步一步走近,周圍的濃霧也一絲絲淡去。等他走到他面前,在木門邊站定,身後仍舊空空蕩蕩,面前卻已然重見了天幕,月色果然很好,照得他終于看清了眼前的人。
說看清也真的很難看清,你只知道這個人真是好看呀。再沒有比他更好看的人了。
但要是有人問比梁春還好看嗎?他也不能回答得上來。他認認真真地看他一眼,卻也不知道這個近在眼前清晰明了的人是長發短發,穿的短袖還是大袖,桃花眼亦或丹鳳目。
清清楚楚,模模糊糊。
他只聽到他問:“可以請我進去喝杯茶嗎?”
身後突然響起一陣拒絕。
不可以!
不行!
快走開!狐貍精!
又轉瞬消逝。荀衍有些怔愣,這個聲音真是好聽呀,但到底是低沉還是清亮他卻也分不清了。他只能壓抑住有些紊亂的心跳,跟這個人說:“請進。”
昨天天氣預報說今天有雨,六點半就醒了的荀衍看着窗外發灰的天失神。
“醒了?”
荀衍轉頭,耳朵在枕頭套上擦出了聲響,他坐起身,覺得這個聲音很熟。
“喝茶嗎?”
是了!是那個人。這種熟悉甚至讓他消了陌生人進卧室的不悅。
這會兒荀衍看他已經不朦胧了,他穿一件普普通通的乳白色毛衣和黑色的褲子,沒有任何裝飾,看起來年紀不大,但腿很長。
郁空桑坐在小圓桌旁,倒了一杯熱茶,任由荀衍打量。
他睡了很久,久到王朝更疊結束,師兄也渡劫飛升去了。醒來只看見師兄的書信,最後一次是在四百五十七年前,由他的徒孫代寫,告訴他人間的變化,修仙者的變革。他讀了所有信,學了上頭的所有術法,出來時卻仍然迷茫。
這個世界的變化太大了,大到他曾經知道的,後來學的都不能讓他産生一絲熟悉。
村莊綿延到了山腳,房子是新奇的材料,城市裏的樓每一棟都比曾經寺廟的塔樓高,一只只眼睛在任何一處窺視着人群,行走在此間仿佛異國他鄉。
最重要的是語言。他隐匿在學校裏,在圖書館裏,學會了如今的官話,又順帶了解了這個奇異的時代,驚異于這個時代的同時,也時刻迷茫。
找不到同門,尋不到舊友,也突然感知不到飛升的法門,只能随着感覺在人間漂流,最後停在荀衍的門前。
荀衍直覺郁空桑一定是很厲害的,比休晉厲害的多,可他對力量的敏感卻沒有提醒他去害怕。這讓他有點苦惱,在問題裏轉不出去。
“你不是妖精嗎?”
郁空桑又給他倒了一杯,奇怪地看着他:“當然是。”他放下茶壺,“這小院裏,除了你哪來的人呢。”
他沏的茶非常好喝,用的是不知哪來的茶葉,騰騰的熱氣裏若有若無地摻雜着蘭花香氣。你要專門去聞,倒一點都聞不到,只有等,等一陣風送來。
“是蘭草?”
郁空桑笑了,沒說話,荀衍從裏頭讀出肯定的答案。
荀衍調侃自己:“一院子的草木之精可比一院子貓貓狗狗好養多了。”
“我以為你會嫌煩呢。”
荀衍擺擺手:“再鬧騰好歹也是棵花草,最喜歡的還是院子裏的土,我的床至少還是我的。”
“那不介意再多我一個吧。”
“……”
荀衍還能說什麽呢?這麽好看的人他能忍心攆出去嗎?不過他本來以為對方會到院子裏去的,熟料人家就在樓頂的玻璃花房裏放了個盆。
看他還陪在自己身邊,做早餐的荀衍有些被在意的人關注的不自在。
長的好看的人确實比普通人更有存在感,經常跟荀衍交流的帝恕和梁春都能算是很好看的成年人。但是與帝恕跟梁春都不同,帝恕的目光有發自內心的善意,梁春則有着他生而溫和的氣質。這個人的目光無來由地帶着侵略的意味。荀衍不禁疑惑。他肯定在此之前他們從未見過,甚至在兩個牡丹之前他從沒見過精怪。
這種帶有目的但目的不明确的注視讓他手腳無措,每一道視線都在掃視着他的身體與靈魂,想從裏頭找出好兒來,他別過頭裝作找東西的樣子,問他:“你白天不睡覺嗎?”
那種逼人的逡巡的視線忽然就消失了。
“我已經睡得太久了。”
荀衍回頭,被一雙載滿了歷史的眼睛深深觸動,他妄圖蕩開一層層年輪向原始窺探,卻被猛然撞開在三千裏之外。
他就知道,是他自作多情了。
午飯時間一到,除了休晉,植物們都圍坐在桌子邊等着。小桌已經不太能坐下,荀衍在網上定了一個大一點的長桌子,上午剛剛送到。
千乘和盜業分別搶到中間的座位,被周裳給扔出去了。
“衍衍!讓警察抓這個兇手!”
這次周裳連哼都沒哼了。
荀衍把田田放到中間的座位,方便它的小短手能夠在飯菜被搶完之前吃上兩筷子。
今天他給田田紮了個歪歪斜斜的小丸子頭,棕黃的自來卷團成團不聽話地随着田田歪頭低頭的動作晃來晃去,額前的一圈小絨毛也像肉乎乎的臉蛋一樣可愛。荀衍對這個發型喜歡極了。
他還想給它買一身白色黑斑點的小裙子,并一雙紅色圓頭瑪麗珍鞋,他昨天看到網上有小孩子這樣穿,田田應該更好看。
他就這樣忽視了甜竹性別的其它可能。
田田扒着飯,轉頭對坐在它旁邊的荀衍說:“辣椒炒肉真好吃。”
荀衍:“嗯。”
田田又扒了一口:“蒜苔炒肉也好吃。”
荀衍:“知道了。”
田田又說:“莴筍炒肉也好吃。”
荀衍一臉黑線。他放了兩顆剝好的蝦仁到田田碗裏,說:“對不起,衍衍忘記買肉了,下午就去。”
它甜甜地對荀衍一笑,露出小小歪歪的牙齒,和可愛的粉色牙龈:“大蝦也很好吃。”
荀衍無奈地搓了搓它圓圓胖胖的臉蛋。
作者有話要說: 為什麽我不可愛了?因為我已經好幾天沒見到小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