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欣賞過絢爛如夢的祈天燈,殷暮雪一行又輾轉上了雍都最大的酒樓——四季樓。
安國公府在四季樓有專門的廂房預留,所以即便上元節這天四季樓的席座供不應求,他們還是能一到地方,就被小二迎上二樓。
二樓的廂房不僅寬敞,窗外景色也好,殷暮雪等一衆姑娘在窗戶邊玩鬧了許久,直到上菜才回到桌邊就坐。
殷筝則是全程都跟着她們,她們在窗邊她就在窗邊,她們回到桌前她就回到桌前,哪怕她們聚在窗邊的時候并不帶她一塊說玩笑鬧,她也能一個人待在窗戶邊,安安靜靜地欣賞窗外的風景。
世子的妹妹安如葭見她被衆人刻意忽視,不免起了憐憫之心,落座時特地坐到了她身旁,與她搭話。
然後安如葭就發現,撇去性格不談,殷筝其實是個很好的傾訴對象,她不會對別人的發言指手畫腳,但這不是因為她在敷衍你,正相反她很有耐心,你說的每一句話,她都會落進心裏,然後在你以為她根本沒有認真聽的時候,給予你反饋。
那點反饋聽起來似乎無關痛癢,但卻又正正好地落到了安如葭的心坎上,讓安如葭忍不住越說越投入,越聊越深。
安如葭不是沒有想過自己是否說太多了,可一旦對上殷筝那雙充滿專注和包容的眼眸,她就忍不住在心裏升起名為信賴的情緒。
當然她也因此發現殷筝的眼睛是藍色的,好奇問了一句。
殷筝告訴她:“我母親是胡人。”
雍都繁華,往來行商的域外之人并不算少,況且胡姬擅舞,模樣又別有風情,別說尋常大戶人家,就連皇帝的後宮裏也有好幾個胡人妃子,因此安如葭并未感到多驚訝,只覺得殷筝的眼睛真好看。
安國公世子看不慣自家妹妹這般親近殷筝,幾次借故打斷她們的談話,結果不僅失敗,還被安如蒹狠狠瞪了一眼,不免有些郁悶,也越發地讨厭殷筝。
席間氣氛漸漸熱鬧,喝空的酒壺也越來越多,公子小姐們談古論今,說着說着就說起了開國以來的女官女将——如今的大慶風氣能如此開放,女孩兒可以抛頭露面自由上街,與
男人同桌吃酒,也全賴這些注定能名留青史的女人。
衆人聊得熱火朝天,對那些女子推崇備至,比如安國公世子,他就特別欣賞先帝的侄女——安武郡主。
這位郡主武學天賦奇高,上陣殺敵硬生生給自己殺回來了一個安武的封號,若非她英年早逝,她手下的獵凰營定能成為大慶的第八個大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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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如葭受哥哥影響,對安武郡主的生平也是信手拈來,見殷筝不了解,便細細說給殷筝聽,從安武郡主如何參軍,到安武郡主打過的幾場有名的戰役,再到安武郡主大義滅親,圍剿了意圖謀反的親生父親齊王。
但這次,殷筝并沒有做一個完美的傾聽者,而是說了一句:“若非她兵權在握,齊王也不會起謀逆之心。”
安國公世子聽見,終于忍無可忍:“你懂什麽!”
語氣冷硬,讓席間談笑的衆人下意識都噤了聲。
氣氛變得有些尴尬,然而怒意上頭的世子卻半點不覺,還直言道:“如你這般軟弱可欺毫無主見的女子,怎配評價安武郡主!”
“兄長!”安如葭大聲呵止了自家哥哥的話音,然後轉頭對殷筝道:“二姑娘勿怪,我哥哥喝多了,酒後失言,你切莫往心裏去。”
殷筝臉色蒼白難看,低垂的眉眼與輕顫的雙肩讓人知道她此刻是多麽的難堪與害怕,但她還是搖了搖頭,強扯出笑意:“無妨,也是我不對,不該什麽都不知道,就随意評價他人。”
被人當面貶低還能這般委曲求全,倒真應了世子那句“軟弱可欺”的評語,讓人憐惜,也讓人……看不起。
對殷筝的輕視讓他們很快就将這一插曲抛到了腦後,而殷筝也在衆人遺忘了她之後,對安如蒹說道:“我有些不太舒服,想先回去了。”
安如蒹起身:“我送你。”
……
帶有殷府标記的馬車載着殷筝離開四季樓,安如蒹轉身回到樓上,還未推開門,就聽見廂房裏傳來一句句批判和厭棄,都是針對殷筝的,且這裏頭居然還有殷暮雪的聲音。
安如蒹頭疼,剛剛的相處讓她對殷筝很有好感,不願和廂房裏的人一塊說殷筝的不是,但她也不想為了一個才認識的殷筝把局面弄得難看,最後只好和自家哥
哥的侍衛留了話,然後帶上丫鬟離開四季樓,回了安國公府。
另一邊,殷筝坐着馬車回府,到家後規規矩矩去和老夫人以及殷夫人請了安。
老夫人察覺到她心情不好,特地留她在院裏吃了碗酒釀湯圓。
殷夫人則是問她為何不與殷暮雪一塊回來,殷筝便說自己突感不适,不願拖累妹妹錯過佳節慶典,所以才會獨自回來。
殷筝身體不好也不是一年兩年的事情了,故而殷夫人也沒懷疑她撒謊,就放了她回去。
此番算得上敗興而歸,逢年和過節也沒了出門時候的雀躍,給院裏的灑掃丫鬟們分東西時顯得格外沉默。
殷筝洗了澡上床睡覺,夢裏夢見自己被人壓在地上掐脖子,掐她脖子那人披頭散發,模樣被擋去大半,只露出了帶着瘋狂笑意的豔麗紅唇。那紅唇十分好看,好看到殷筝一眼便能認出,那紅唇與今日出門前鏡子裏的自己一模一樣……
殷筝自惡夢中驚醒。
睜眼一看,發現一張寫了字的紙蓋在她臉上,紙張随着她的呼吸輕輕起伏,細細的觸感蹭過臉頰,像極了夢裏那人的頭發落在自己臉上的感覺。
殷筝一手拿掉那張紙,另一只手手背擋着眼睛,開口說道:“下回別這樣,吓人。”
蹲在床邊的玄衣少年啃着不知哪來的果子,可有可無地“唔”了一聲。
惡夢讓殷筝手腳發麻,殷筝緩了許久才坐起身,拿起紙張來看。
紙上就寫了兩行字,說是太子下令,明日一早搜查司天樓。
殷筝看完就把紙遞還給少年,少年撚着紙張跑去燭火邊,認認真真盯着直到紙張被燒成灰燼,然後才回到床邊繼續蹲着,等她吩咐。
然而殷筝倚在床頭閉上了眼睛,不知道是在思考,還是又睡了過去。
少年不言不語耐性十足,中途腳蹲麻了,還起來跺了兩下,半晌後才聽殷筝開口說道:“火.藥藏去地窖,讓我們的人都撤出司天樓。”
少年歪頭,有些不解:“為何?”
他們計劃好了借祈天燈做掩護,将大批火.藥運入司天樓,待到正月十七一到,就把司天樓炸毀。為防期間火.藥被人發現,他們在司天樓地窖下挖了可以藏火.藥的地方,即便有人來搜查,也只要
将火.藥藏進地窖就好了,為何還要把他們在司天樓裏的人撤掉?
要知道司天樓可不好進,他們費了不少功夫才把人安插進去,就這麽貿貿然撤掉,必然會引起司天樓的警覺。
殷筝睜開眼,眼底滿是困倦:“我有不好的預感,先撤吧。”
少年懷疑殷筝是在敷衍他,畢竟這也不是頭一回了,上次他問殷筝為何要選在正月十七炸司天樓,殷筝就說是因為那天她生辰,日子好。
還是混進殷府給殷筝上課的女夫子告訴他,正月十七是雍都恢複宵禁的第一天,連着繃了三天三夜的雍都守備必然會放松警惕,正是行事的最佳時機。
少年離開之前還問了殷筝一個問題:“你很讨厭安武郡主?”
少年是殷筝的貼身護衛,除非被當成信鴿差遣出去,不然就會一直跟着殷筝,殷筝在四季樓裏的遭遇他也看到了,所以他很好奇。
殷筝躺下,給自己蓋好了被子:“不讨厭,只是不想在那待着了。”所以才會故意說錯話,惹怒那位安國公府的世子爺。
少年離開後,殷筝閉上眼,再度沉沉睡去。
她沒告訴少年,她剛剛說的話并非敷衍,她是真的沒有任何由來,僅憑心頭強烈到有些邪門的預感做出了剛剛的決定。
至于這個決定是對還是錯,殷筝打算明天再說。
她的身體也是真的不好,大半夜不睡覺頭疼起來就像是有只手在她頭顱裏攪動,難受得她只想抹脖子。
……
第二天,正月十六,雍都解除宵禁的第三天,也是最後一天。
這天殷筝起晚了,醒來的時候屋裏沒人,窗外隐約傳來雀鳥清脆的鳴叫,以及掃帚掃過地面時候的沙沙聲響。
殷筝院裏沒有二等丫鬟,只有逢年和過節兩個大丫鬟,此外便是三個灑掃丫鬟,負責打理院子,進不了她屋,自然也不敢擅自進來叫她起床。
也就是說,她和逢年過節主仆三人,都睡過頭了。
清晨的陽光透過窗棂落在她的梳妝臺上,清新微涼的空氣叫人格外舒适,殷筝起身換好了衣服,走到門邊叫院裏的一個丫鬟給她打熱水洗臉。
至于逢年和過節,她們多半是昨夜沒睡好,殷筝準備讓她們再睡會兒,遲些再叫人去喊
她們起床。
殷筝給自己梳妝的時候,逢年跑了過來,大約是被睡過頭這件事吓得不輕,逢年衣服都沒穿好,頭發也是散的。
殷筝笑她,讓她先穿好衣服梳好頭,再去廚房給自己拿早飯。
逢年見殷筝沒有生氣,第不知道多少次在心裏感慨——自家姑娘的脾氣真是太好了!
“對了。”殷筝問逢年:“過節呢?”
和逢年不同,過節最是心細守時,往常逢年起不來床也都是過節叫她的,怎麽今日反而是逢年先起床?
“我叫她了,不知怎的就是叫不起來。”逢年速度飛快地梳好自己的頭發,一邊往外走一邊說道:“我先去廚房,過節那邊我讓翠兒再去看看。”
說完逢年就跑了,殷筝繼續坐在梳妝臺前,折騰自己的頭發和臉。
此時的殷筝還不知道,接下來,自己将要面對怎樣混亂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