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王導道:“令尊可是萬寧縣男、宣城內史桓茂倫?”

桓溫拱手肅然道:“正是家君。”

王導嘆道:“原來是忠臣之後。都入座吧。”在蘇峻之亂中,桓溫之父桓彜堅守泾縣,屢次拒絕蘇峻的招降,城破後被叛将韓晃殺害于城中。

原來,桓溫這次入建康,便是謀求承襲父親的爵位,并為自己謀求出路。因為其父桓彜與謝尚之父謝鲲有舊,他那日因緣際會,救了褚蒜子,并把她送回褚府後,便去了城南的烏衣巷拜訪謝尚。這幾日,也借住在謝家。

謝尚等人向王導略施一禮,便依次就座。此時沿着溪水的數十席坐秤上,已經坐滿了人。王導微微點頭,不一會兒,一只盛滿了酒的木制羽觞從小溪上游晃晃悠悠地沿着溪水而下,這只羽觞停在誰的坐秤前,誰便要賦詩一首,如果想不出來,便要飲酒自罰。

有的人自是惴惴不安,只盼那酒杯不要停在自己面前;有的卻早就事先苦思了幾首詩,自覺文采斐然,只盼着酒杯能停在自己面前,吟出詩作,借機一舉成名;有的卻随遇而安,能即席想出詩作,自然是好的,如果到時想不出來,也正好借機飲酒,畢竟,王司徒家的美酒,不是每人都有機會喝到的。

酒杯或快或慢地沿着溪水飄來,忽而平穩,忽而打着旋兒,數十道目光注視着小小的羽觞,心裏也跟着它七上八下。

好巧不巧,羽觞打了個旋兒,晃晃悠悠地停在了桓溫面前。衆人的目光也都落在了桓溫臉上。

這是桓溫第一次參與“曲水流觞”的活動,當年他父親桓彜被殺時,他不過是個十六歲的少年,驟然失去支柱,家境陷入貧困,母親又得了重病,需要買藥,無奈之下,不得不将幼弟桓沖抵押給一個養羊販羊的羊主,才換來錢買藥。他平時為生計掙紮,還要謀求出路,勤練武藝,自是沒有這閑工夫,熟讀經典,咬文嚼字。

只見桓溫從溪水中取過羽觞,道:“我想不出。”說完,便舉起酒杯,将酒亦一飲而盡。

又一只酒杯從上游蜿蜒而下,這次,卻停在了謝尚面前。只見他微一思索,慢慢吟道:“青陽二三月,柳青桃複紅。車馬不相識,音落黃埃中。”

“好詩啊,好詩。”

“不僅是好詩,還符合時令。”

人群中發出了啧啧的贊嘆聲。謝尚灑然笑道:“司徒,我還想讨杯酒喝,可否?”說完,不等王導回答,從溪水中取出酒杯,一飲而盡,道:“好酒啊,好酒。”

王導輕搖麈尾,不以為忤,又一只酒杯從上游飄下。

不一會兒,已有十餘只酒杯蜿蜒流下,大部分人作出了詩,也有二三人,如桓溫一般,沒有作出詩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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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漸漸放浪形骸起來,有的人雖然依舊跪坐,但身姿已經不像先前那樣筆挺了,有的幹脆改成了盤腿坐,有的與臨席的人交頭接耳起來。

正在此時,又一只酒杯停在了桓溫面前。

桓溫皺眉思索,但文字并非他所長,絞盡腦汁,依然無所得,他拿起酒杯,赧然道:“我還是想不出。”說完,又把酒一飲而盡。

“不會吧,他父親桓彜不是名列‘江左八達’的名士嗎?這兒子怎麽如此差勁?”

“就是,也不要求好,只要能作出詩,就可以了。這麽久的功夫,一首也想不到?”有人在輕笑。

“嗨,谯國桓氏本就寒微,連他祖父是誰,我都不知道。說實話,說他是士族都勉強呢,呵呵。”

這些話随着微風,斷斷續續地飄入桓溫耳中,他的臉漸漸地有些紅了,雖然坐在秤上,卻仿佛有無數小針,從秤上鑽出來,刺入他的血肉之中。

王導看了桓溫一眼,也頗為不喜。看來這桓元子,和自己那不成器的次子王恬一樣,也是個空有勇力的武夫。真是白白辜負了他父親的名士之名!

士人們占據平臺,曲水流觞,在山的另一側,卻是女眷們的聚集地。

褚氏牛車其實早就到了雞籠山,謝真石、褚蒜子母女,跟在褚裒、褚歆父子之後上了山,褚裒自去平臺,褚歆不善作詩,自在山上找了幾個相熟的子弟游玩,謝真石母女卻去了女眷聚集地。

各家族早有仆役們,在山坡平緩處設了圍帳與茵席,布置幾案,幾案上放置着從自家帶來的糕點、茶果、漿飲,以供自家主母、女郎們游玩累了,或是餓了,渴了,或者不慎将衣服弄髒了,有地方可以換衣、休憩。

謝真石帶着褚蒜子,一連拜訪了平時比較熟悉的幾個家族,一是人情往來,更重要的是,讓自己的女兒在各家主母面前露臉。這種集會,各家主母如果家中有适婚郎君,都會有意相看适齡女郎。

有平素與謝真石交好的主母,上下打量着褚蒜子,笑眯眯地調侃道:“真石,阿囡已經出落成小美人了呢!”

幾次下來,褚蒜子有些吃不消,說自己有些渴了,回到自家圍帳,喝了幾口漿,便帶着侍女玉硯自去游玩。

自東吳定都建康以來,雞籠山便是游覽勝地,平整的青石臺階沿着山勢,拾級而上,兩邊樹木青翠欲滴,有時小溪又不知從哪裏鑽了出來,喧嚣而下,溪水兩邊覆滿了綠綠的青苔。轉過一個小山彎,映入眼簾的便是幾株桃樹,桃上桃花開得正盛,數只蛱蝶、蜜蜂在花蕊中鑽進鑽出,忙着采蜜。樹下綠草如茵,有幾個少女坐在樹下,手中持着草莖,在玩鬥草之戲。

山道上三三兩兩,盡是或者結伴,或者帶着侍女的踏青女郎。

“阿葛,你聽聞郎君們那邊的曲水流觞了沒有?”

“阿王,有何新鮮事嗎?”

“聽聞謝郎君帶了一位桓郎君來,那位桓郎君啊,可真是粗鄙之人。”說着便是捂着嘴的輕笑聲。

在前面十幾步遠的褚蒜子聽到“謝郎君”這三個字,暗想,“這謝郎君必然是說舅父了。”想到此處,她便稍稍放慢了腳步,支楞着耳朵,格外留意傾聽。

只聽阿王繼續說道:“聽我家阿弟說,那桓郎君,幾次三番都作不出詩來,這般粗鄙無學之人,居然也敢來參加詩會。”

“唉,謝郎君文采風流,怎會和這種人結交?”

“其實啊,陳郡謝氏自己也根基甚淺,是新興門戶,不知禮數。”

這話如同打在褚蒜子的臉上,她不由地停下腳步,回頭看去。只見兩名少女挽臂而行,她依稀認得,其中一名,正是琅琊王氏的女郎。

兩名女郎也認出了褚蒜子,只是微微向她點頭,便神情高傲地從她身邊走過,留下一陣香風,和頭頸高昂的窈窕背影。畢竟陽翟褚氏,也不過是二等士族,怎可與她們這種頂級士族相比?

玉硯見褚蒜子臉色不善,急忙安慰道:“女郎,不必将她們的話放在心上。”

褚蒜子深深地吸了口氣,壓下胸中的憤懑。她走了幾步,便轉上了另一條小路。玉硯見那條路看上去有些偏僻,少有人行,勸道:“女郎,我們還是回去吧,要不夫人不見您,只怕要擔心了。”

褚蒜子拍了拍她的手,道:“無事。我只是略走一走,等會兒便回去。”

玉硯拗不過她,只好嘆了口氣,跟在褚蒜子後面。

這條小路果然幽僻,前後都見不到人影,只聽聞簌簌的風吹木葉聲,還有樹上婉轉動聽的鳥鳴。有時兩邊的樹木枝桠彼此密密覆蓋着,遮蔽了日光,斑駁的日影透過枝桠,灑在路上,斑斑駁駁的。

走了片刻,褚蒜子才覺得心情平靜了些,想那王氏女郎說的其實也沒錯,舅家也确實是新興門戶,只是不知她們所說的桓郎君,是否自己心中所想的那人?

只聽玉硯在後面道:“女郎,我們還是回去吧。”

褚蒜子轉頭看去,見她抱着自己手臂,有些瑟縮之态,想必是這條路有些陰冷,而她穿得又少,正想點頭答應,忽聽一男子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燕雀安知鴻鹄之志哉?!”接着,便聽聞尖銳的破空之聲,然後便聽到“咚”的一聲。

這男子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耳熟,褚蒜子好奇心大起,回頭向玉硯擺了擺手,示意她噤聲,便輕手輕腳地向前走去。

走了十幾步,卻是豁然開朗,前面有個平臺,一名男子側身而立,手上拿着一張小弩,而離他八十步遠的一株樹幹上,一枚短箭正插在樹幹上,尾部猶在微微顫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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