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二十七支

轉天, 老尚送蘇妙言姐弟回醫院家屬院。

勵昊約了同學去踢球,蘇妙言簡單收拾了家, 前往工作室找葉冉彙合。

這次, 又是敲了好久的門沒有人應。

蘇妙言撥通電話, 樂聲很快從室內傳出來, 她加大力道拍門, “葉姐?葉姐!你在家就快開門啊, 還是你有什麽事?葉姐!”

除了手機持續響動, 沒有任何回應。

蘇妙言繞到工作室後面的窗戶, 想看看能不能發現什麽……廚房內, 葉冉的一只腳耷拉在門邊, 昏了過去。

***

蘇妙言做夢都沒想到會這樣。

原想着的是和表演老師好好聊聊, 之後再請葉冉撸串, 跟她商量一下報考電影學院的事情……可現在,她得知的居然是葉冉罹患肺癌的消息。

“癌細胞已經有擴散的跡象。”醫生說,“如果可以,勸病人住院化療一段時間, 看看效果如何再讨論下一步的治療方案。”

蘇妙言腦袋發木。

醫生的話時而清晰時而模糊, 斷斷續續往她耳朵裏面鑽,她根本分辨不出這到底是在說什麽……

葉冉在病房裏輸液。

蘇妙言坐在外面的長椅上發呆時,季堯趕到。

初六同時是大家約好唱K的日子,他打電話過去,女孩那邊亂糟糟的,醫護人員問家屬身份的聲音十分清楚突兀, 他這才得知她人在醫院。

“怎麽了?”季堯跑的滿頭大汗,氣息微喘,“是家裏的親戚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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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妙言反應慢了好幾拍,迷茫地擡起頭望向面前的人,半晌,讷讷道:“學長,你怎麽來了啊。”

季堯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別怕。生病了找醫生治病,不會有事的。”

她聽了點下頭,沒說什麽。

沒過多久,同學們輪番電話轟炸季堯回去,蘇妙言也說自己再陪陪朋友,不會待很久,讓季堯該忙什麽就去忙什麽。

季堯實在推脫不掉那麽多人,囑咐幾句離開。

長長的走廊之上,充斥着刺鼻的消毒水味,醫生、護士、病人、家屬,甚至清潔阿姨,在走廊上不停走動,各司其職。

蘇毓文曾說醫院是世界上最矛盾的地方,生與死兩大極端無時無刻不再這裏上演,這是生命的無常,而無常也是規律。

蘇妙言做不到像媽媽那樣理性面對生死,爸爸的離開至今都是她跨不出去的傷痛。

哪怕傷口結痂,卻永遠有道疤痕刻在皮膚上,去不掉。

嗡嗡嗡——

蘇妙言看到孟阮的來電,瞬間克制不住眼淚。

她舉着手機跑進樓梯間,劃開手機,裏面傳來閨蜜歡快的聲音:“怎麽樣?老師是不是說她遇到了從教生涯裏最好的苗子?”

“……”

“我告訴你啊,人家誇你的時候謙虛些,別……妙妙,你在聽嗎?妙妙?”

“只有10%到20%。”

“什、什麽?”

肺癌晚期的存活率只有10%——20%。

***

葉冉一蘇醒就覺得腹部很疼,尤其是呼吸時。

她皺起眉頭,還沒顧得上了解自己這是在哪兒,便聽到有人對她說:“感覺怎麽樣?”

蘇妙言紅紅的眼眶還沒完全消退,此刻看着好友,目光不知道該往哪裏放。

“你……我……”

“我先叫醫生過來吧。”

“……”

醫生過來為葉冉做了常規檢查,說的話基本上是她每次來開藥都會聽到的那些:“抓緊治療是有希望的”“這病就是怕拖着”“先住院再說”。

葉冉表情寡淡,只是在看到身邊的蘇妙言時露出片刻的哀傷。

潔白的病房內,輸液管滴答滴答地輸送着藥液到患者的體內,融入患者血液中。床頭櫃上放着的加濕器大約是年頭久了,咕嚕嚕地吐氣不暢。

“吓壞了吧。”葉冉笑了笑,“其實沒什麽的,人不就是生老病死嘛。”

蘇妙言嘴角肌肉繃緊,她不想當着葉冉的面兒哭,可有時候傷心可以裝作無所謂,眼淚卻不聽心的話。

“你怎麽不早說呢?”她吸吸鼻子。

葉冉還是笑,懶洋洋地轉了轉脖子,拜托蘇妙言幫她把床搖起來。

“說不說的不都是那個意思嗎?”她說,“再說了,我也……對了,咱倆第一次見面,你有沒有好奇我為什麽這把年紀還是一個人?”

蘇妙言正拽着被子,聞言怔了下。

那時候,她覺得葉冉長得很美,不是濃眉大眼的那種美,而是一種有質感的高級美,單眼皮的丹鳳眼,有些俏皮,身上還帶着一股青春氣,一點兒不像快四十歲的人。

“咳咳!咳咳咳咳!”

蘇妙言回神,連忙去斟水,葉冉卻搖搖頭,打趣道:“喝水要是管用,肺癌還叫癌嗎?”

“能……能不能別再這樣說話了?”她摳着杯子的手骨節暴起,“一點兒不好玩。”

葉冉頓了頓,拍拍她的手,說“好”。

病房再度變為藥液滴答聲和加濕器嘟嘟聲交織着,規律安詳。

良久。

“我一直在等一個人。”葉冉忽然道。

她望向窗戶,天空中的白雲零散着,不抱團,偶有幾只麻雀叫嚣着飛過去,帶動起生的氣息。

葉冉是私生女。

從她記事起就沒怎麽見過爸爸,但好在爸爸給了她媽媽花不完的錢。

高中時,媽媽因為醉酒發生車禍去世。

葉冉在失去親人的巨大悲痛中也多了花不完的錢。

她那時很叛逆,沒少幹出格的事兒,同學和老師都不喜歡她,見她躲着,不樂意跟她多說話。

大四那年,她跟着一幫在酒吧裏認識的男男女女們去野外露營,遇上了暴風雪。

當時的情況是除了事故和絕症外,是離死亡最近的一次。

萬幸的是後來有一波登山愛好者路過救了他們,還把自己随身攜帶的壓縮餅幹分給他們。

葉冉因為之前的危險心有餘悸,躲在角落裏發抖,同伴們都在慶祝劫後餘生,沒有人注意到她。

就在她快要覺得透不過氣時,有人蹲在她身邊,說:“喝些熱水吧,會舒服些。”

男人穿着笨重的防寒服,戴着帽子、口罩,獨獨露出一雙眼睛,光亮溫和。

葉冉由此認識周陸文。

周陸文是高中物理老師,父母都是公務人員,本本分分,他的性格也忠厚老實,彬彬有禮,唯一不太符合這副好脾性的大概就是他喜歡登山。

葉冉起初就是覺得周陸文這樣的人好玩兒,故意逗他,想看看他生氣是什麽樣的。

可這人可能天生不會生氣,只會對人好。

好到葉冉第一次心動。

“他媽媽撞見過一次我們在餐廳吃飯。”葉冉回憶道,“之後他去前臺結賬,我看他手機亮了就多看了一眼,是他媽媽給他發的消息。”

——[別跟不三不四的女人接觸!]

在那之後,可能是因為不屑又或者是自卑,葉冉有段時間很抗拒周陸文。

某天,她在商場買東西時看到周陸文身邊多了一個很文靜漂亮的女孩,周陸文的媽媽也在,她給女孩買了一條裙子,看女孩的目光裏全是欣賞和喜愛。

葉冉想,她永遠也得不到那樣的眼神。

她又開始放縱自己,每天活得紙醉金迷,不醉不歸,仿佛是要把這段從未有過的感情随着那些嘔吐物也給吐出去才好。

可每當宿醉醒來後,頭痛欲裂的折磨中總有男人溫柔的笑容。

葉冉放不下周陸文。

“不就搞個對象,告個白嗎?我一女大學生這點兒勇氣還能沒有?”葉冉笑起來,笑着笑着眼底驟然紅了,“我約了他出來吃飯,他說好。我跟他說我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他,他說我們想說的可能是同一件事……哎呦,我那個少女心啊,恨不得奔過去親他一口!可他說後天吃不了飯,他約了夥伴去登山得大後天回來,問我等等行不行?我肯定說等你呗。”

“你年輕時就這麽漢子啊。”蘇妙言笑道,“也不怕吓壞人家。”

葉冉擺手,“談戀愛嘛,玩的就是心跳啦。而且……妙妙,你知道對我這樣的人而言,準備争取一份感情有多難嗎?”

蘇妙言握住了她的手,“後來呢?”

“後來……”葉冉抿着唇,沒能憋住蘊含已久的眼淚。

那通電話的最後內容是周陸文和她解釋父母有幫他介紹女孩,他礙于父母的面子去吃了頓飯,但在吃飯中把話說得很清楚。

葉冉聽了之後,跟傻子一樣一會兒哭一會兒笑。

戀愛嗎?

她想這就是戀愛。

她滿心歡喜為那天晚餐做準備,甚至是拿出自己親自設計縫制的衣服,準備給周陸文一個驚喜,讓他知道他的女朋友多麽才華橫溢……

然而,這份戀愛結束于轉天的晚上。

周陸文和他的夥伴在登山過程中遇險,無一人幸免。

那一句“我喜歡你”就這樣封存在葉冉的心裏,這輩子都再也無法說出口……

***

回到家的蘇妙言倒在沙發上。

她手背搭在額頭上,微張的雙眼布滿紅血絲。

勵昊聽到動靜出來,見她那副頹廢樣子,揣着手,滿臉嫌棄,“我不指望你給我樹立個榜樣,但你好歹也為自己的形象考慮考慮,行不?”

嗡嗡嗡——

看到孟阮的來電,蘇妙言勉強翻個身面沖沙發裏面,說:“趁我沒怒之前,回你屋裏寫作業。”

勵昊嗅到異常,呲溜回屋關門裝死人。

“喂,軟軟。”

“回家了嗎?”

“嗯,剛進門。”

“我哥也不知道忙什麽去了,我聯系他一下午都沒聯系上。”孟阮說,“我又給邵助理打電話,聽那意思好像是有什麽緊急的事情要處理,還是被我舅舅叫走的。等我抓住他,我就問問有沒有治療肺癌方面的專家,你別急。”

蘇妙言說:“沒事,不用麻煩。你忘了我媽也是醫生啊,有不少熟人的。”

孟阮在電話裏聽蘇妙言哭成那樣,一着急還真忘了蘇毓文也算是名醫了。

“那好。”她嘆口氣,“你回頭問問文姨,我也問問我哥。再不濟還有我爸呢,他認識的都是軍醫,很靠譜的。你別太……太難過。”

蘇妙言道謝。

挂斷電話,客廳倏而靜得可怕。

窗臺上放着的長花瓶在地板上投下扭曲的影子,像是魔舞的鬼影,仿佛一不小心就會爬上沙發,死死纏住沙發上的人。

——“我在他的墓碑前說了無數遍‘我喜歡你啊’‘我們交往好不好’‘我會努力變成一個好女孩’……可他聽不見,他再也聽不見了。”

——“而我,也再也不會和誰說‘我喜歡你’了。”

蘇妙言平躺着,腦海裏全是葉冉捂臉痛哭的樣子,她哭得像是失去所有的孩子。

***

兩天後,孟阮陪蘇妙言見了表演老師。

老師姓顧,四十歲上下,氣質淡如蘭花,是個溫婉大氣的女人。

“你很有靈氣,這是大多數想幹這行的人磨煉不來的。”顧老師說,“但你也得知道,學這個不便宜,更不輕松,最後真出來的都是鳳毛麟角,你得能吃苦。”

蘇妙言點頭。

顧老師笑笑,擡了下眼鏡,“你有時間可以到我的工作室觀摩一下,看看其他人怎麽解放天性。”

“謝謝您,顧老師!”

蘇妙言和孟阮對視一眼,兩個女孩笑得開心。

“那行,我一會兒還有點兒事就先走了。”顧老師拿起包,又想起什麽,“葉冉是出什麽事了嗎?我打電話一直沒通。”

蘇妙言笑容一僵,低聲解釋:“葉姐她……她最近身體不太好,總咳嗽。”

顧老師了然。

随後,孟阮見人出了咖啡館大門,坐到蘇妙言對面。

“文姨有找到醫生嗎?”她問,“我哥緊急去了倫敦,得過幾天回來。”

蘇妙言嘆口氣,剛剛的喜悅被疲憊替代,“我媽介紹了一位,已經去幫忙會診了。但結果怎麽樣還得再看檢查報告。”

孟阮見她無精打采,特意又點了兩份蛋糕和她聊些別的開心的事情。

臨了,孟阮去衛生間方便。

蘇妙言等候的功夫拿出手機搜索顧老師推薦的幾本書,這時,岑珊和兩位朋友進入咖啡館。

看到女孩,岑珊愣了下。

但她很快微微一笑,和朋友交代兩句便朝着女孩那桌走過去。

“出來玩?”

蘇妙言手指停頓,擡頭看到面帶笑容的岑珊,無意間輕蹙了下眉頭。

岑珊落座,視線掃到桌面上的手機,手機殼是小鹿斑比——眼中劃過一絲嗤笑。

“原來是和軟軟出來啊。”她笑着說,“挺好。你能和軟軟做朋友,不錯。”

蘇妙言沒太明白這意思。

岑珊繼續道:“你想啊,你不是有演員夢嗎?到時候在娛樂圈争資源,明輝集團會是個很不錯的靠山。”

蘇妙言臉色歘地變了,攥着手機的手發出嘶嘶碾壓玻璃的聲音。

“所以,你要維護好你和軟軟的友情。”岑珊笑容加深,“将來她可會是你最大的助益。”

砰!

蘇妙言一把把手機拍桌子上。

“岑小姐,在你眼裏是不是家世普通的人做什麽都有目的?普通人不能有當演員的夢想;普通人不能和家境富裕的人交朋友;甚至,普通人就得聽你頤指氣使地對自己評頭論足,是嗎?”

她說這話時語調平穩,目光炯炯,絲毫不怯。

岑珊有那麽幾秒被說得怔愣,回過神後,只是冷笑。

“你的問題我不好回答。但我知道,同等背景的人交往才不會累。就好比我和贏川都喜歡小提琴,而小提琴能學到頂尖水平的,除了天才,都是拿錢堆出來的。換句話說,你想接觸什麽人,自己就得有什麽樣的資本。”

資本……

蘇妙言緊握的雙拳驀地松開。

岑珊見她不說話了,心裏那口氣出了大半,高傲地起身,微笑道:“不好意思,那邊還有朋友。”

作者有話要說:  肺癌致死率是問的度娘,數據未必一定科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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