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海上花(下)

大家都是幹幹淨淨降生下來的,沒有人一生下來就有很好的品位、很高的修養、能夠接觸優秀的作品。別人若有好的品質,這必然是後天得到的;但是別人沒有,也未必就是他自己要拒絕,可能缺少機會,或者根本沒有機會。非要求別人什麽,本質上無意義。

流行就是上當,流行什麽,上什麽的當,因為審美不是一種別人的定義,本質上是一種自信。

藝術類的作品不應該湊近了看,要保持适當的距離,太直接,就毀掉了。

一個從小接觸品性優秀的“偶像”的孩子,人生一定會與衆不同。見過真的好,誰會甘願一輩子自我降低。追星能出什麽問題?唯一問題可能就是遇人不淑了。

這些是柯蘇說的。

柯老師好像真的不适合當一個老師,老說一些漫無邊際的話。

我覺得他和老胡兩個人就像分別走在極端邊緣上——老胡太殚精竭慮了,偏偏嘴上什麽都不說,老喜歡當惡人,柯老師則太寬松了,哪兒有和學生當朋友相處的呢,只有剛出校園的年輕老師才會這麽做,畢竟資歷不夠,只能靠人情給自己努力加分,柯老師已經不年輕了,應該明白學生和老師之間的界限,這樣下去總會有人不會把他當回事的。

但正因柯老師喜歡去做哪些沒有什麽效益的事情,比如學校的合唱團,因為是興趣社團,算附加勞動,不另算工資的,誰都不想幹這苦差事,但柯老師就願意。所以他總能給我們帶來很多驚喜。

比如,畢業典禮的節目,最終定下來讓合唱團壓軸了。其實想想本來就沒壞處,高一高二的學生人數雖然多,可真要上臺表演,未必就能有好的質量,只能将将就就,而現成的合唱團擺在這裏,不用白不用麽,學校最懂省時省力的道理了,養了幾千個免費勞工,我每次參加周一的晨會,都覺得我們在開一個大型企業動員會,校長手上拿的不是演講稿,是小皮鞭在抽打着我們,讓我們趕緊沖擊六月高考KPI,不然就開除學籍。

曲目的選擇問題就排上了日程,柯老師給我們開會,詢問每個人的意見,起先說明了:不一定要專業合唱曲曲目,只要是合适的,柯老師可以自己重新編曲。

合唱團裏每個人都有喜歡的曲目類型,我大概聽了聽,有喜歡追劇的,有喜歡看動漫的,有聽搖滾的,還有聽些五花八門的小衆類型,吵嚷了半天,說你這個怎麽不行,我這個怎麽好。眼見着就要演變成一場舌戰,柯老師及時制止,提議說每個人提供幾首曲子給他,由他綜合篩選三首出來,大家再投票決定。

大家覺得這方法可行,遂絞盡腦汁交上了自己的心儀曲目。交了我們就散場了,柯老師讓我和他一起整理一下收上來的紙條,我也沒多想,最近柯老師實在忙不過來,平時的排練都是讓我來負責聯系同學的,我差不多就是我們合唱團的狐假虎威第一人,柯老師不在我就是老大,都得來巴結我給我遞水喝——至于原因,對不起,我也沒考慮過,用那句老話說,可能優秀就是一種習慣吧。

只剩我們兩個的時候,柯老師問我,想不想獨唱。

我很迷惑:“我們是合唱團啊?獨唱什麽?”

柯老師神神秘秘地眨眼,“你只要告訴我,如果有上臺獨唱的機會,你要不要?”

據說人死之前眼前會像放映機一樣迅速回閃自己的一生片段,此時此刻我有了一點點這種體會。小時候當衆表演節目的那些畫面在我腦海裏一閃而過,留下了一點恍惚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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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會在這裏,我要不要呢?

我不是自卑的性格,但在唱歌這方面也沒有絕頂的自信心。首先我沒有系統學習過音樂,其次我的舞臺經驗也是幾乎沒有,再說了……要登臺演出,需要什麽樣的水平?我不知道。全校這麽多人,未必就沒有比我更厲害的人啊。

說到底就還是有點害怕,所以能找出那麽多理由。

我支吾半天沒把顧慮說出口,柯老師說:“不急,你考慮一下再給我答複。”

再比如,臨近學期末的時候,我們合唱團有了一個新成員,他沒有自我介紹,就是那麽平平靜靜地走進活動教室的。柯老師提前給我們說明了他的特殊情況,說他的名字叫做周齊,我也裝作不認識的樣子,和大家一起,聽得很認真。

我不了解柯老師是怎麽做到的,但那天最令我吃驚的倒不是周齊加入合唱團,而是周齊竟然和我打了招呼——他走到我身邊的時候,差不多算微微地點了一下頭——他和我對視了,雖然還是很木然的表情,仿佛全世界與他無關。

我全身的汗毛都快立起來了,感到自己有必要去買彩票!

原來周齊不是傻子,他能夠正常地發聲,或者說,他在唱歌的時候,與合唱團的每一個人,沒有什麽區別。

我感覺到了,所謂的人的揣測,尤其是對于不熟悉的人的揣測,有時候是很沒有來由的,大家不過見了幾面,就一定能夠了解誰嗎?別人某天的臉色不好,可能是因為他這天身體不舒服、可能是和朋友吵架了、可能就是單純的心情不好,如果你要一門心思認為這個人就是故意在針對你,那這種揣測就會像滾雪球一樣越來越惡劣。

總之就是少腦補別人,不要整天腦內寫小說。

後面我也逐漸體諒了一下我的夜行夥伴何頌鳴的艱難處境——我問柯老師可不可以安排晚上的排練呢,時間比較充足,而且也不那麽耽誤白天的事情。

柯老師仿佛看穿了什麽,很大方說你們決定就行,他對排練的時間沒固定要求。

我們在冬天的夜晚,坐在地板上,圍坐成一個圈,合着一首《海上花》,這是我們本學期的最後一首曲目,也是一首新階段的曲目,唱這首歌更多的需要情感。

由柯老師現場伴奏,他彈着那臺沉悶的、發出鈍鈍音律的棕色鋼琴。

……

(男)

是這般柔情的你

給我一個夢想

徜徉在起伏的波浪中盈盈地蕩漾

在你的臂彎

(女)

是這般深情的你

搖晃我的夢想

纏綿像海裏每一個無名的浪花

在你的身上

……

可能是第一次唱這種類型的……怎麽說,情歌嗎?總之能體會到那種溫柔湧動的情感,一種很明晰的沖動。我一時走神,沒有看手上的歌詞,環視四周,觀察起大家的表情,有羞怯的,有憋着笑意的,還有一臉正肅的,不知不覺目光轉到何頌鳴那邊,他竟然也在看着我。

?偷看我幹嘛。

我非常敬業,馬上回了他一個鬼臉。

何頌鳴頓時笑起來,眼睛微眯,露出左臉上一個很淺的梨渦。

我發現他牙齒長得很整齊,是小時候箍過嗎?我媽也勸過我,不過我覺得牙套太恐怖了,死活不願意,所以長大後的牙雖然不是地包天或者龅牙,但就是沒有別人那麽齊整好看。

我暗自後悔,用舌頭頂了一下自己不規矩的虎牙,繼續和大家唱下去。

……

(合)

睡夢成真 轉身浪隐洶湧沒紅塵

殘留水紋 空留遺恨

願只願他生

昨日的身影能相随

永生永世不離分

是這般奇情的你

粉碎我的夢想

仿佛像水面泡沫的短暫光亮

是我的一生

……

更值得一提的是,那天晚上,我看見了在教室外等待的小學霸。

我覺得自己有點像個變态,因為我悄悄尾随了小學霸和周齊的行動軌跡——好吧我就是稍微跟蹤了一下他們,出于純粹的好奇心而已……不過我的确也沒看到啥,就看見小學霸和周齊走到了學生宿舍,學校的宿舍是挨在一起的兩個獨棟,然後他倆一個向左一個向右,上了宿舍樓。

為什麽會有種抓心撓肺的煩躁感?

在經過一夜思考後,我竟然在現實經歷中真正體會到了,所謂的“CP”的意思。

第二天上課的時候,我告訴我同桌,我可能成了小學霸和周齊的CP粉。

同桌沖我翻了一個白眼,說:“你這種情況叫沖動型CP粉,有糖的時候就粉了,沒糖就散,在雙擔粉看來不堪一擊,我鄙視你。”

我:“你還不是……”

同桌面無表情打斷我的話:“我什麽?你不要對我妄加揣測,我只是一個沒有感情的流淚機器而已。”

我:“……”

那時候我就隐隐感受到了柯老師的不對勁。他人太好了,這件事情本質上和他有什麽關系呢?他管得了一個,難道還能把全校的都管了嗎?學校還沒有組建早戀委員會呢。

不是,他只是想用盡全力。

他注定成為不了老胡那樣的老師,他對待別人太認真了,而他自己卻只是一個普通人,發出的光亮只能強烈照耀身邊的一小群學生。

但他無法克制自己。

他像要抓緊所有時間,把能做的事情,都盡力做好。

“仿佛像水面泡沫的短暫光亮”

我們的高三第一學期,就這麽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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