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白衣、面具和恐懼

卯時一到，昏黑的房間裏突然顯現出一道人影。

蕭明旭推了推于羨的肩膀，"喂，起床了。"

于羨将自己卷在被子裏，一點反應都沒有。

蕭明旭不敢弄出太大動靜，免得被柳霁塵發現自己出現在幾月峰，于是乎，他再一次伸出手，掐住于羨的臉頰。"于羨，起床了。"

"魚……那今天就吃魚吧。"于羨在睡夢中喃喃自語。

蕭明旭彎下腰，拉住了被子的一角，随後，他用力扯，将于羨身上的被子扯走。

于羨感覺到溫暖在抽離自己，立刻伸出手，抓住了被子。

"既然醒了，就快點起來。"蕭明旭怒了。

于羨不情不願地睜開眼睛。

蕭明旭低下頭，"我必須要走了，不然柳霁塵會發現我的。"說完，他下一瞬間就消失了。

于羨推開被子，穿上昨晚放在一旁的衣服，幹脆利落地起床。

穿好衣服以後，他立刻沖了出去。

柳霁塵早就在一片空地中等他，風吹起他如墨的青絲與一塵不染的長袍。太陽從他的背後升起，他整個人都沉浸在一片光明之中。

他說："半個時辰，爬下山，我在山下等你。"

于羨說："好。"

他的态度過于果斷，讓柳霁塵忍不住挑眉。"如果沒有按時到達，會有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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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羨深吸一口氣，還是說，好。

柳霁塵看着他，随後彎腰，将他的腰帶束緊，"開始。"

于羨轉身就跑。

柳霁塵突然對這個徒弟感到滿意。

幾月峰是瓊華重玄最高的一座峰。

于羨知道這件事情，也知道攀爬與離開幾月峰有多難。

上一輩子，他率領衆妖魔道，對抗正道人士的來犯。魔靈域因為他的保護而完好如初，但是他卻被瓊華重玄的人給抓了，然後封印了所有的功力，困在了幾月峰。

于羨最後是自己爬下幾月峰，然後逃跑的。

爬得了一次，就能爬第二次、第三次。

于羨腳步平穩地踩在泥土地上，他一心一意朝着山下跑，必要時手腳并用，利落且穩定地走每一步。瓊華重玄人均會禦劍，沒有幾個會爬山的，所以道路崎岖不平，有好幾段路甚至被磨得平坦，無法攀登也沒有人去修路。于羨抓住了樹木或者石頭，要麽蕩過去，要麽直接認命放棄，從高處跳下去。

肉肉的屁股着地，随後他又蹦起來，再次奔跑。

太陽從藏在雲層後面朦朦胧胧的狀态，到漸漸露出真容。

于羨一臉狼狽，衣服肮肮髒髒，氣喘籲籲地跑到了柳霁塵的面前。

他想要撲到柳霁塵的身上去。

柳霁塵看到他的樣子，先一步閃開了。"你晚了。"他殘酷地宣布結果。

于羨沒有撲到柳霁塵，幹脆直接坐在地板上，發出粗重的呼吸聲。"差多少？"

"一點點。"柳霁塵說，"很遺憾。"

他聽起來并不遺憾。

柳霁塵從袖子裏抽出了一張手帕，遞給于羨。

于羨接過手帕，将自己臉上的汗擦幹。

"給你一個時辰的時間，爬上去，我在上面等你。"柳霁塵告訴他，他的下一個任務。

于羨犯惡心了。

"上去了就吃早飯。"柳霁塵鼓勵他。

"我不要吃早飯。"于羨要哭了。

"那你要什麽，有一個時辰的時間，我去幫你辦置。"

"我不要爬山。"于羨發抖，轉過身，擦拭着并不存在的眼淚。

他只是一個立志當紅娘的鹹魚，為什麽要他努力？

柳霁塵拿出第二條手帕，放在于羨的腦袋上，然後伸出手，摸他的頭。"開始。"

這就是惡魔的聲音吧。

于羨的手撐在地板上，然後顫顫巍巍地爬起來。

柳霁塵目送他往山峰上攀爬，随後拔出自己的長劍，禦風而上。

晚一些的時候，山下的弟子也禦劍上來，送來了早餐。

山上的銀杏樹發芽，春的氣息蘊藏在花苞裏面，等待更加溫暖的風催熟，讓它蓬勃開放。

柳霁塵搬了桌椅，放在樹下，端端正正坐着，等着于羨。

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等人的經歷了，覺得十分新鮮，于是忍不住手肘放在桌子上，手掌撐着臉頰，略微惬意地等着于羨的出現。

下山已經用盡了于羨的力氣，當他爬上山頂，露頭的時候，他全身卸力，趴在了地板上，惡心想吐。

柳霁塵看到了他，喜上眉梢。他早就準備好了一塊布。他包裹着于羨，将他抱了起來，帶到了房間。裏面早就放置好了裝滿了熱水的浴桶，柳霁塵将于羨的衣服扒了，随後扔到浴桶裏面去。

水裏面都是藥草的味道，于羨泡了一會兒，突然覺得全身的疲憊感褪去，犯惡心的感覺也沒有來。

柳霁塵的手放進熱水裏面去，他掬起一些水，将水放到于羨渾圓的肩頭上，"我在裏面加了珍貴的藥材，有益于增強你的體質。"

于羨眼淚汪汪地看着他。

對不起，主角兒子，他在爬山的時候在心裏咒罵來你八百遍，并且還試過好幾次懷疑你是不是也被魂穿了，換了一個壞崽的芯。

但原來，你還是原來的你。

柳霁塵的手指點在于羨的臉上，悠然自得道："該起來了，不然早飯要冷了。"

于羨一下子從浴桶裏面站起來。

柳霁塵離開，"你快一點，我在外面等你。"

于羨做事情意外很幹脆，跟他平常表現出來的黏黏糊糊完全不一樣。他穿好衣服跑出去的時候，柳霁塵已經将早飯從食盒裏面拿來出來，他一樣一樣擺出來，泡了茶，等着于羨。

于羨跑到他的對面坐下。

柳霁塵将茶推到他的面前。

于羨捧着茶杯，喝了一口，舒服地吐了一口氣。

柳霁塵再從碟子上面撚了一塊點心，遞到于羨的面前。

于羨對他沒有絲毫的警惕之心，是他遞到自己面前的東西，他毫不猶豫就張開嘴巴，咬了進去。

柳霁塵看到這樣的情況可樂了，"你總是疏忽大意的樣子，我很想要下一次毒，讓你吃點苦頭。"

于羨咬了一口，沒有咬完，于是他咬第二口，嘴唇停在柳霁塵手指的上面。他又累又餓，根本就沒有認真聽柳霁塵在說話。

柳霁塵松手。

于羨繼續吃早飯。

"吃完以後，休息一會，我們再上課。"柳霁塵通知他。

于羨真的要哭了，"我真的動不了了。"

"讀書。"柳霁塵無奈。

于羨安心了。

他其實也不喜歡讀書，但是相對于運動來說，讀書實在是太好了。

幾月峰的教材複雜且繁多，當柳霁塵将科目都列出來以後，于羨想跑去懸崖邊上，準備跳下去。但是他嬌小、手無縛雞之力，被柳霁塵輕輕松松就撈回去了。

柳霁塵還威脅他，“你既然那麽喜歡跳崖，我下次就拿一根繩子将你吊在懸崖半空中。”

于羨的心情是十分後悔，“拯救世界那麽高難度的嗎？”

“我從前學的還更多。”

“那現在呢？”

“現在我看你資質不佳，稍微删減了一下數量。”

于羨謝謝他了。

跟柳霁塵之前提前預知的一樣，于羨早上學習理論，下午學習實操。

柳霁塵專門去挑了一把劍給他，“我希望你盡快學會禦劍飛行。”他說，“免得你每天爬山。”

于羨苦兮兮地接過柳霁塵給他的長劍，然後動作生疏地舞動長劍。

看着于羨将長劍摔在地板上十幾次，柳霁塵嘆氣、搖頭。

他坐在茶幾的前面，給自己倒了一杯熱茶。“我一開始是想要一個聽話可愛的徒弟，所以才找了你。”

如果他是抱着這樣的目的，于羨覺得他沒有找錯人，“我是聽話可愛。”

柳霁塵不是想要否認這一點，“但是如果我一開始知道你的資質那麽差，我寧願要一個不那麽聽話可愛，但是聰明一點的。”

于羨溫言，立刻将劍提着，然後跑到柳霁塵的面前。“你後悔了嗎？”他抿着嘴巴，瞪大眼睛看着他。

柳霁塵巋然不動，不再被他的小把戲騙過去，他淡定地喝了一口茶，決定不說違心話，“有點。”

于羨一臉失落地抱着劍，跑到樹下面自閉去了。

“不要想偷懶。”柳霁塵一下子就看穿了他的打算，“練劍去。”

于羨被人戳破了心思，只好再次提着沉甸甸的劍，在日光下揮舞、戳來戳去。

柳霁塵看着他的水準，唉聲嘆氣。

于羨雖然天分不高，但是勝在勤勞，從來都不糊弄他。

柳霁塵經常有事，偶爾會離開一小段時間，他每一次回來，于羨都在練習，沒有一次偷懶過。

于羨确實沒有偷懶，甚至還加班加點修行。

到了夜晚，他獨自一人待在卧室，他立刻盤腿凝神，嘗試打破加固在自己身上的封印。

“嗯……”好像并沒有什麽用，他的體內，真的一點法力都沒有了。

于羨再嘗試一次，想要從自己的體內抽出損魔鞭，他的手伸向背後的脊椎骨，回憶起第一次抽出損魔鞭的情形。就像是将自己的一節骨頭、一條筋抽出來的感覺，本來就藏在他體內的東西，需要一點強迫一點狠心一點瘋狂，才可以喚出它。

于羨堅定心智，然後右手揮出。

什麽都沒有。

好吧，他現在有主角罩着，人在正道地盤有吃有喝，日子不比從前，精神有些懈怠是正常的，再來一次。

不僅一次，他後面努力了好幾次，将後背都搓紅了。

在背後一片火辣辣的狀況下，于羨不得不放棄，然後倒在了床上。

再搓下去，大概只能搓到污漬了。

讓他冷靜地想一想，他第一次是為什麽可以抽出損魔鞭來着？

他陷入回憶，然後在記憶中撞上了一雙冰冷的棕色眸子。

于羨吓得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他想起來了，某一天，正道的人攻進了魔靈域，帶頭的是瓊華重玄的人，那個人穿着寬大的一身白衣服，臉上帶着白色的面具，面具的樣子他也記得，全白的面具，用紅色的筆畫上彎彎的眼睛以及往上揚的嘴角。

面具上的臉是笑着的，但是面具下的雙眸冰冷猶如千尺之上的冰山寒雪。

那個人一身煞氣，比他見過的任何一個魔靈域的魔物都要可怕。

他要将他絞殺。

為了對抗他，于羨抽出了損魔鞭，并且因此吐了三天的血。

想到那個鬼差一樣的人，于羨在床上驚坐起。

說起來！他是瓊華重玄的人！

雖然在這個時間點，那個人還不認識自己，其餘人也不會知道他就是滅世者。但是于羨被那個人痛扁的記憶深印在本能之中，他一想到那個鬼魅一樣的人，身體就止不住顫抖。

于羨朝着窗外的月亮合手，求求了，千萬不要讓他撞見他，就算那個人現在不知道他就是滅世者，他也害怕看到那個人不人鬼不鬼的玩意兒。

一想到那個人，于羨晚上第一次失眠了。

卯時一到，蕭明旭準時來喊于羨起床。

于羨一夜難眠，臉色青白。

柳霁塵在老地方等他，告訴他，“我有點事情，你自己下山、上山，到時候我帶着早飯在山頂等你。”

于羨說，好。

柳霁塵察覺到于羨有點不對勁，立刻蹲下身，扶住他的肩膀，“怎麽了？”

于羨抓了抓脖子，“我沒有事。”

“如果是怕累的話，我早就準備好了藥水，上來以後去泡一下，就會沒有事了。”柳霁塵摸了一下他的腦袋，棕色的眼眸溫柔如水，“你現在不努力的話，之後會很難增進功力。辛苦一點，之後你就可以休息了。”

于羨默默點頭。

“乖。”

柳霁塵随後禦劍離去。

于羨自己紮緊了腰帶，随後朝着山下跑去。

人的精神狀态不穩定，根本就不能專心致志做一件事情。

于羨努力往山下跑，但是每走一段路就想起當時正道入侵魔靈域時候的場景。

他們在魔靈域的周圍布下了十萬鎮魂鈴，鈴铛響起，魔靈域的所有生靈都現身齊聚。成千上百的道衆拿着武器出現，他們的腳下魔靈屍體堆積。

于羨戴着面具，站在魔靈的最前面。

衆道的最前面就是那個一身是白，宛若陰差一樣的男人。

魔靈域吸引邪惡之物，增強有邪念的人的力量。當他踏進魔靈域開始，整個空間都在跟他共鳴。

于羨本來是想要跑的，但是鎮魂鈴響，形成了一道結界，他們無法離開。

魔靈們看出那個男人大概是帶頭的人，紛紛推他上去送死。

小弟們的弟弟行為真的是把他給害死了。

于羨覺得自己身為一個發奮圖強的反派，除非遇上主角，否則不可能會輸。但是，打上十幾個回合以後，于羨開始被那個男人按在地上痛毆，沒有一絲反抗之力。

最後，還被他打暈，帶回幾月峰鎖了起來。

除了在肉/體上折磨自己，那個男人還喜歡在精神層面上強/奸自己，每天穿着那套瘆人的衣服在自己的面前晃來晃去，臉上的面具要笑不笑。

于羨當然懷疑過，那個人會不會是柳霁塵。

但是，柳霁塵光風霁月，跟那個男人身上黑暗濃郁到令人窒息的氛圍格格不入。

想到那個男人，于羨的呼吸漸漸就變得困難起來了。

他的腳步穩穩地落在平地上，就算是身體不适，于羨也成功下山了。

當他落地之後，感到腦袋一陣眩暈，接着，他擡起了頭。

幾月峰高聳入雲，就像是他曾經在莫高窟看到過的無悲無喜的佛像一般。

于羨的腦袋一暈，眼睛一閉，然後倒在了地板上。

瓊華重玄這個地方果然晦氣，他想要快點走完在這裏的劇情，回去魔靈域摸魚了。

于羨不知道暈過去了多久，等他再醒來的時候，他的鼻子周圍萦繞着淡淡的香味。

他慢慢睜開了眼睛。

“你醒了，沒有事吧。”清冷的女聲響起。

于羨往旁邊看過去，宋黛青正坐在床邊，她擡起手，撫摸于羨的腦袋，冰山臉上，雙眼帶着隐隐的溫柔，“我看到你在幾月峰山下暈倒了，所以把你帶了回來。你放心，我已經讓人去通知柳師兄了，他很快就到。”

于羨沒有說話，因為他眼前的視線還沒有清晰。

“發生什麽事情了嗎？”宋黛青問他。

于羨看着她，眼睛幹澀，于是眨了一下眼睛，随後，他的眼角有一滴眼淚流下。

宋黛青吓了一跳。

“師妹，我來了。”門口傳來了君子溫潤如玉的聲音。

宋黛青拍了拍于羨的腦袋，說：“我來幫你解決問題。”

于羨一臉不解，你要幫他解決什麽問題？他什麽問題都沒有？

宋黛青起身，将柳霁塵拉出門外面去。

她先跟柳霁塵說了一聲得罪，之後言辭嚴厲地斥責柳霁塵，大概是說于羨年紀還小，剛來瓊華重玄，而且資質一般，柳霁塵怎麽可以這樣折騰他呢？

于羨知道她是好意，但是自己的自尊心略略被傷害到了。

他們兩人站在門口，面對面，一個是美麗少女，一個是俊美青年，白色的衣角偶爾會因為風而糾纏在一起。

他們現在就像是因為對小孩的教育意見分歧的夫妻。

于羨熱淚盈眶。

嗑到了，嗑到了。

宋黛青一股腦說完自己的所想以後，自動退後一步，雙手抱拳，“抱歉了，師兄。”

“無事。”柳霁塵态度冷淡，然後穿過她，走進了房間裏面，來到了于羨的面前。

于羨看到柳霁塵的臉色不太好。

“還能走嗎？”他冷淡地問。

于羨點頭。

“算了，還是讓我抱你回去吧。”柳霁塵一臉無奈，随後彎下腰，雙手塞進于羨的後背。

于羨抱着他的肩膀。

柳霁塵抱起于羨，走出去了，沒有看宋黛青一眼。

他到底為什麽那麽冷淡啊？知不知道這樣妹子很容易傷心的。

于羨郁猝死了。

“你怎麽暈倒了？”柳霁塵冷冷地問他。

“昨晚沒有睡好。”于羨說實話。

“為什麽？”柳霁塵問。

于羨當然不能說真話，“一個人睡覺，有點怕。”

柳霁塵嘆氣，“你真的好麻煩啊。”

回到幾月峰，柳霁塵抱着于羨，抱到了自己的房間。

于羨一臉疑惑。

柳霁塵說：“行吧，我陪你睡幾天。”

于羨：“……”他覺得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