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鳳鸾嬌女
“翁主!”
被推醒的阿嬌睜開了眼睛,身下是榆木雕花大床,頭頂是玫紅的千重紗繡花簾帳。暖光透過層層羅帳落入眼中,床轅處的玉環因着宮娥挑簾碰撞而發出叮咚脆響。喚醒自己的也是母親親自挑選的宮娥青枝。
眼中的迷夢和恍惚慢慢消散,她擡起右手,冰冷的指尖劃過眼角,淚痕猶在。
“您該起了,今日要同公主入宮給皇太後請安呢。”
“嗯。”
低頭瞧着還帶了濕氣的雙手,慢慢咬住下唇,以阻止口中快要漫出的嗚咽。十歲,十歲那年,她同徹兒定下親事,只待日後嫁去做他的新娘,膠東王後。是了,六歲的徹兒還未封太子。
喝了藥,阿嬌輕笑,當初你會棄我,辱我,只因我陳阿嬌一心慕你愛你。如今夢醒,你也再難成為左右我一生的人。
陳後在閨閣時,是出了名的任性,父親母親寵着,又有兩個極為疼愛她的哥哥,加上做皇帝舅舅的縱容和窦太後無限度的嬌寵,其驕縱嚣張的名聲早已傳遍長安。
“及為皇後。驕恣擅權寵十餘年。無子。又挾婦人媚道。故廢。”又有言“陳後驕妒滋甚。女巫楚服,自言有術能令上意回。晝夜祭祀,合藥服之。巫著男子衣冠幀帶,素與皇後寝居,相愛若夫婦。上聞,窮治侍禦巫與後。諸妖蠱咒咀,女而男淫,皆伏事。”
徹兒,這就是你當年給阿嬌留的身後名。不僅一句驕恣擅權将阿嬌打入妒婦之列,更是尋了巫蠱之罪污了阿嬌一身清白。
突然珠簾被自外撩開,一身華衣,滿身珠翠,面容豔麗的女子邁步而入。
“嬌嬌可還在生氣?”揮手讓伺候的人退下,摸摸阿嬌的額頭,見已然不在發熱才放下心來。她這一生,得夫君寵愛,得母親窦太後疼惜,得弟弟看重,唯一讓她不放心的就是眼前的女兒。“若你真的喜愛彘兒,母親去求了你舅舅就是。”
怔了一下,前些日子似乎是,因着徹兒為韓嫣頂撞了舅舅受罰,心疼之下闖進了祖母的寝室。憶起當時自己那句“彘表弟錯了,女兒為他擔着;他受罰,女兒為他擋着便是。”只覺得一念若隔世,那時的自己一心想護着他,哪怕榮哥哥一心照看自己,也換不來自己的最後相送。
“嬌嬌,莫哭!”被女兒滾落的淚珠哄的心疼,館陶公主趕忙做到床邊,“等會母親就去宮裏。”
“母親,嬌嬌并非非他不嫁,如父親所言皇宮殿下非女兒的良人。”徹兒需要的是賢後,而非妻子。他日後會得宏圖江山,文韬武略非常人可比,但他要的卻是沒有阿嬌的江山,他求的是沒有阿嬌的長安。投入母親的懷裏,任由淚珠湮沒于精致的華服,“母親的榮濤,阿嬌再不敢辱沒。”
此後,徹兒你便做你無上的帝王。阿嬌可做輔助你的表姐,卻再不圖你的後位。
“傻嬌嬌呦。”雖不知女兒此番變化是何故,但到底放心不少,雖說當年她存了心思想讓女兒入宮為後,可終究心裏也是覺得她這般耿直傲氣的性子是不适合的。這些年她冷眼瞧着,王美人是個有心機的,她對自己曲意奉承,又教了兒子如何讨得嬌嬌歡心,可不也是存了借勢的意思?否則,四歲的徹兒如何懂得以金屋求阿嬌之事?
這廂正說着,外面就響起了大兄的聲音:“母親,嬌嬌可是醒了?”
将腦袋往母親懷裏鑽了鑽,才翁聲說到:“大兄最壞了,從來不帶阿嬌一起玩耍。”
嗤笑一聲,伸出手指點點她的額頭,“讓你大兄聽到,看下次罰你時誰幫你頂罪。”
“母親,母親……”不依不饒的嬌鬧聲再次響起,直到門外陳須再次敲門,阿嬌才停下嬉鬧回了一句。“大兄稍等,阿嬌等下就出去。”
皇太後賜下的宮娥一隊排開,捧着各樣飾品佩環和精美衣裳,只能翁主挑選。看着滿目的琳琅首飾,陳阿嬌挑出一根朱釵親自帶在頭上,面上綻放一個絢爛而驕傲笑,“我自不能墜長安貴女之名,取了先前祖母賞的牡丹紅底寬袖儒裙來。”
前世,因徹兒喜歡衛子夫寧靜悠然的氣質,許多時候她都學了衛子夫的嬌柔,逐漸失去了自己的驕傲與風采。直到母親去前的一句“明珠蒙塵”才讓自己堪堪醒悟,只是那時自己已經退居長門,甚至幾番聽了宮人禀報陛下攆車将近,自己便不及穿鞋套襪遠遠追去。
看着女兒一身光彩,盈盈而站,館陶公主半信半疑的讓人收拾好東西,又聽外面說宮裏伺候的內侍已經在府外候着了,便帶了人離開。門口又是對大兒好生囑托一番。
阿嬌換好衣裙,唇角含笑,迎着陽光邁步而動明豔照人,一看便知帝京貴女,皇府嬌嬌。
“祖母身邊伺候的人到了。”牽着妹妹的手,陳須低聲說道:“我和你二兄都不贊同你同劉彘表弟的親事,嫁給殿下是高嫁,看似尊榮,但其中彎繞極多,你向來不屑于那些,怎能委屈自己應酬?何況……內宅之事……”
祖母雖心疼阿嬌,但終究是隔輩的。更何況,彘表弟的生母和姐姐的心思也非常人。
聽着大兄皺眉不放心的叮囑,再想前世自己聽了這些話不僅吵鬧到祖母跟前,更為了徹兒傷了大兄,自此後大兄每聞自己消息,也只能嗟籲嘆息。阿嬌的眼眶猛然酸澀,低頭看着被握住的右手道:“大兄的意思,阿嬌懂。”再仰頭,已然帶了燦爛的笑,“阿嬌必不會學那起子奴婢伶人,為個男人折辱了自己!”
被妹妹的笑晃了一下眼,陳須心中想了許多,自家妹妹本就是被寵的沒了邊際,向來都是橫沖直撞的,如今主動說出這番話,難道是劉彘做了什麽讓妹妹難過的事?
“你不想要做彘表弟的新娘了?”不确定的問詢,剛要再次确認就見妹妹眼底有了淚光,趕忙打了自己一下,道,“嬌嬌莫惱,大兄不問便是。”
阿嬌停下腳步,仰着頭望着大兄,前一世為了讓陛下給長門一條生路,大兄自甘背上兄弟争財相殘之事的罪名,最後更是為了體現武帝仁義而自殺,落的封戶國除的結局。
“大兄。”她陳阿嬌對得起武帝,對得起舅舅,卻對不起至親的家人。大兄好武,多次欲上疆場報國,可武帝為防外戚,寧願重用未有學識之人也不願啓用大兄。每每想起大嫂說大兄常常抱了她淚沾衣衫,自己心中就暗恨。都說大兄無才無德,卻不知他腹內乾坤。就算不面帝王,亦能推測出帝王心思,誰敢說這般通透之人是庸人?
“嬌嬌這是怎麽了?”
“大兄此生必不會泯滅于衆人。”再活一世,她也再不會是那個只會橫沖直撞,鋒芒畢露的陳阿嬌。
敲了敲妹妹的額頭,帶了幾分笑意:“我是館陶長公主與邑夷侯長子,怎會泯滅?”
見大兄此時的性子還如此爽朗,阿嬌認真的看着他。随後任由他牽着往外走去。
“你可是想好了?真的不嫁彘表弟?”
“大兄再問我就惱了昂。”精致的眉眼帶了幾分傷感,他想娶的哪是阿嬌,明明是長公主女兒這個身份。
出府之時,阿嬌未上自己的小轎,死活膩在母親懷裏吵鬧着要跟母親一同,惹得身邊伺候的嬷嬷都調笑了幾句,館陶公主眉間也是挂上了幾分為母的喜悅。
行至漢宮門口,皇太後的鳳鸾車早早就候在那裏了,玉環相擊叮咚作響,鸾架之前站的這自然是皇太後身邊最親近的窦嬷嬷。
給長公主和阿嬌行禮之後,窦嬷嬷解釋道:“皇太後聽聞翁主昨兒個病了,心下擔憂,就派了奴婢再這等着。”說着上前扶了阿嬌,等一旁的宮娥放置好軟凳後才帶了笑意和幾分寵愛,繼續說,“翁主可以直接做了鳳鸾車前去長樂宮。”
阿嬌自然是早就坐慣了鳳鸾車,她自小出入宮廷多是以祖母的儀仗行走。甚至還坐過皇帝舅舅的帝王車辇。知道母親會先去未央宮見舅舅,阿嬌也不扭捏,歪頭拜別母親踩上軟凳。
這鳳鸾車,兒時是祖母給的疼惜,後來是為後的榮尊,但也是她這一生不幸的開始。目光專注的看向前方,那個倚闕相望,日複一日年複一年苦苦等待的陳後阿嬌再不複存在,日後她會是長安第一貴女,必要争得一句貴女應如是,方不負這一生機緣。
一路上,宮道寂寥,就算遇到宮娥內侍也都是因着提前響起的儀仗之聲,俯身貼地跪拜。就算是小翁主又如何?後宮中能用太後儀駕、敢乘帝王禦攆的只怕也就這位小主子了。幸得小翁主雖是驕縱,但性子卻是極好的,并不是蠻橫之人。
窦嬷嬷側身看了看嬌俏的小翁主,面上的笑真切了幾分。若說滿長安最像娘娘的人,也就眼前這個阿嬌翁主了。她這一生無兒無女,唯一的念想就是照顧好太後,所以自然瞧着這小翁主是百般的好。
層層紗帳在暖光之下蕩出些許紋理,不過是幾年光景,那個總讓自己抱着的女孩已經這般俏麗。想來這次到長樂宮,定然又得被太後留下幾日。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