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董偃

阿嬌獨自坐在秋千上晃蕩,許是覺得無趣,晃了兩下便嘆口氣停下,擡頭看了看天空,剛要起身就聽見一陣清淺的腳步聲。阿嬌起身往爬滿樹藤的石廊裏躲了躲,沒過片刻就瞧見一個身着淺青色袍子頭束發冠的男子進了花園,他身後跟着的是母親身邊得用的宦官。

那宦官像是跟男子說着什麽,只是男子心不在焉的并不做理會。不過阿嬌卻是瞧着他似是有些煩躁的轉動着手上的扳指。沒過一會兒,只見母親由丫鬟扶着前來,依舊是一身拽地長裙,大片的牡丹鳳鸾金絲刺繡,鑲着寶石的袖口并着黑色束腰的玉帶,華麗貴氣與陽光下熠熠生輝,倒讓花園都減了幾分春色。

聽到聲響,男子面上突然綻出一個淺笑,似是世間只剩一個詞,眉目溫和。全然不是剛剛一臉漠然的樣子。

“聽說你不願留在侯府?”揮開身邊的丫鬟,塗了丹寇的指甲緩緩滑過袖口,劉嫖語氣平淡,眼眸斜睇,須臾便開口,“那便去長門圓吧,那邊最是清淨。”

阿嬌心中一怔,這個男子是董偃?說起來這人也算得上自己的小父了,尤其是在自己最難的幾年,他倒是少有的幾個願意幫助自己的人。也不知是不是錯覺,總覺得他與記憶中有所不同,就連容貌都俊美了許多。

董偃微微一笑,面上帶了苦澀,卻絲毫沒有反駁。世人皆以為他是十三歲被長公主看重,遂留在府上由人教導讀書寫字、駕馬騎射,得了一身好本事,更是因着這個關系做了長公主的面首。卻不知他并非傳言那般出生卑微,更不是人們所傳那般因權勢做了面首,他只是不願離開那個耀眼任性的女子罷了。

上前幾步,見劉嫖面色淡定毫無留戀之色,心中鈍痛,眼中深攜的傷痛和懊悔讓他半句話說不出來。手指在衣袍之下微微彎曲,語中是阿嬌聽不懂的感情和壓抑,“只願長樂相思。當年是我對你不起,如今便是遠遠瞧着也是好的。”

劉嫖側過頭,避開董偃的視線,伸手不着痕跡的抹去眼角的淚痕,再擡頭眸光就帶了幾分冷意。本就豔麗無雙的面容平白沾染了初春的寒意。

“呵,”眼角上挑,劉嫖唇瓣勾起,似有似無的提醒道,“不過是個胭脂水粉家的人,倒也值得本公主如此上心。”随後雙眸眯成一條線,眼中寒芒初現,“長樂相思自有侯爺,怎會讓個不相幹的人為我相思。”

因着這句話董偃後退了幾步,俊美的面容有些蕭瑟,也不再看劉嫖,只是低聲說了句什麽。随後劉嫖帶了人離開,董偃卻依舊站在原地癡癡望着那抹消失的豔麗。直到身邊人低聲喚着“董君”,才堪堪回神,轉身神色便是一派冷淡。

他永遠忘不了,當日她出嫁之時面上精致的妝容,發間琳琅的朱釵和那拖了地的長裙,以及那句“君可安否”。曾經他們都以為對方一定是彼此的,卻不曾料到世事難料,沒有死別卻有生離。如今自己一心回到長安,只願為她收斂一身冷漠。

劉嫖塗了丹寇的指尖掐在掌心,直到麻木的感覺不出疼痛,她這一生當真是諷刺至極。所愛之人在自己出嫁之前抛了一切遠游,又待自己兒女成群之時歸來甘做面首。想到他那日冒名代吳楚細作入城,當真驚的自己不知如何是好。

等人都走了,阿嬌才提了裙裾出來,原來有這番緣由。她前世一心愛慕一個男人,最後落得凄慘收場,原來表面風光的母親,亦是這般!女人,何其辛苦。

青枝找到阿嬌的時候,只見她獨自坐在花壇的角落,似是滿面寂寥,又帶了許多忐忑。

“小姐在這裏做什麽?”

看了一眼青枝,阿嬌垂頭,許久才說:“青枝,若有一日你必須嫁給一個欺辱過你的人,你該如何?”

見阿嬌沒有起身的意思,青枝索性也在一旁的地上坐下,沒有考慮便回答道:“有小姐在,誰敢欺辱奴婢呢?”

猛然醒悟,阿嬌歪頭,手指點點自己的腦袋,“是啊,有堂邑侯府和長公主在,有皇祖母和皇帝舅舅護着,誰能逼我再走一次老路?”

青枝看着自家翁主突然起身,也趕忙站起來卻不想因為動作幅度太大直接向前趴去,幸好阿嬌反應快伸手拽住了她。

“小姐,小姐……”站穩了,下意識的喚了兩聲,突然二人相視各自笑出了聲。原是二人都想到踏青那日她與陳融跳窗去玩之事。

“小姐,剛剛長公主差人來說給你請了個女先生,聽嬷嬷說那先生是個厲害的。”

“你這丫頭,若我被罰,定也要你嘗嘗那滋味……”

※※※

入夜,劉嫖将手裏的羹碗遞給身邊伺候的人,又接了錦帕擦拭雙手。想到許多年前,那個彎身将自己抱在懷裏的男子,心中竟是千般滋味。當時年少,他一如現在這般待人冷漠無情,卻唯獨常常對了自己才會溫和溫潤,如落入繁世的璞玉珍寶,帶了水潤清華。

起身行至窗前,推開雕花貼紙的窗棂,任由夜風吹散思緒。夜色深厚,就算有滿天星辰亦是烏黑如潑墨。劉嫖的記憶似乎就是在那年停滞的,明若白晝燈火璀璨的府邸,她第一次為了見一個男人穿了破衣爛衫。可最終看到的卻是,那個與自己許了承諾的男子,當了許多人的面将發釵插入另一個女子發髻之上,那是他的未婚之妻,吳王幼女。

右手不經意的觸到帶了镯子的左手皓腕之上,本該是光潔瑩白的地方,竟有一條并不明顯的傷痕,蜿蜒二寸之長。輕笑一聲,當初還真是看輕了自己,原本以為沒了他便活不下去,可如今看來沒有他自己活得更像一個貴女。

芙蓉香起,伴着晃動的窗紗,在靜谧的夜裏顯出幾分旖旎。無意識的摩挲着衣袖上的精美暗紋,就算到如今她還記得最初他胸腔的震動和心跳。

“公主可要安歇?”

收斂回憶,劉嫖躺倒在床榻之上,可半天都沒有睡意,一直到天色大亮,身邊有人來說董君已經去了長門圓。眼淚才不争氣的落下,轉了身面容向着牆壁,瞌眼假寐。可心中如何,卻只有她自己知道。

此時她尚且不知,當初那番婚約,本就是先皇定下的計策。當年劉濞的太子劉賢入京,伴還是皇太子的陛下喝酒博弈。當時其态度極為不恭,且肆意謾罵,使得當今陛下用棋盤失手将人打死,後來吳王借此事不再面君。遂先帝派人去吳國,不料竟查出吳王收留衆多逃犯,更讓人私自于銅山鑄錢,制鹽,屯兵意欲謀反。當時外有匈奴、東越、閩越威脅,內有各方諸侯彼此制衡,加之吳王門客有于匈奴和閩越貴族交好者,使得先帝無法下手,只能遣了人暗中進入吳地。這其中,便有康侯之子,也就是如今的董偃。

董偃披了薄衣立于門前,滿目的漆黑不若他深藏的黯然。

當時入吳國,生死不知,他唯求得先帝給心愛之人指下一門好姻緣。絕了她的心,也斷了自己的挂念。誰曾想,他還有活着回來之時。只是心中深藏的那些話,如今都晚了只怕再沒機會說出口了。

翌日天蒙蒙亮,他便帶了身邊的侍從乘馬車去了長門。他還她一片清淨,侯府終歸屬于她與她的良人。

初見時不知人世愁,再見時恍然昨日而今非,耐不住那般愁苦。長樂相思,自此與君無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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