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周燃青做了一個噩夢。
夢裏是一條寬闊筆直卻荒無人煙的柏油馬路, 她按照沿途的标識牌一直往前走,一直往前走,卻始終看不到盡頭。
她走到累了, 困了, 可是無論多少次确認, 這都的确是一條只有她在走的,無車可搭無人可遇的路。
猶豫着停下來, 她站在馬路中間,前後一片荒蕪。
心裏忽然生出怯意, 她嘗試着邁出腳步,想回頭。
就在她邁出了回頭的第一步時, 眼前身處的整個場景瞬間一下子發生了變化,她驚慌失措,被迫被身後一只無形的手推着走,一路颠沛流離, 時空倒轉。
終于停下來之後, 她發現自己站在一個雨天裏, 手中撐着一把傘。
傘檐上的水滴像斷了線的珠子,在她眼前連結到一起,争先恐後地砸下來,然後彙成溪流, 彙聚在她腳邊的水窪裏。
她有些茫然地四處張望,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在這裏。
直到不遠處,一個人影躍入眼簾。
那個人背對着她站在雨裏, 沒有撐傘,一動不動,渾身上下連頭發絲都已經濕透,而他渾然不覺。
這麽大的雨,他為什麽不打傘呢?
如果是忘記帶的話,又為什麽不去旁邊的屋檐底下避雨呢?
她撐着傘站在原地想了多久,他就在傾盆大雨裏站了多久。
擡起頭,這場雨好像不論怎麽看都沒有要停的意思。
終于,她嘗試着朝着那個清瘦狼狽的影子,邁出了第一步。
一只腳踩進前面高高的水坑裏,紅舞鞋連着白色棉襪一起濕透。
她忽地愣了,自己為什麽會穿着小時候跳芭蕾穿的舞鞋呢?
眼前忽然一片天旋地轉,她緊緊皺起眉頭,只覺得頭痛欲裂,忍不住就要弓下腰去,跪在雨裏。
終于支撐不住,撲通一聲雙膝跪地,四面八方濺起高高的水花,差點淹沒了她。
雨好大啊。
她慢慢倒在這場看起來好像永遠都不會停的雨裏,眼角餘光模模糊糊瞥見被自己丢到一邊的雨傘。
紅色傘面上隐約印着Hello Kitty的圖案。
周燃青從夢中驚醒的時候,半拉開的窗簾外,天邊剛剛露出魚肚白。
她從床上坐起來,大口大口喘着氣,只覺得自己剛才差點就要窒息。
終于平複下來心跳,她慢慢伸出手,在自己眼前張開,又合上,終于松了口氣。
為什麽會莫名其妙夢到小時候的自己?
為什麽手上竟然撐着那把Hello Kitty的紅雨傘?
是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自己太過介意陸忍手裏陪伴多年的那把傘?
旁邊那張床上的沈瑜還在熟睡,身上的鴨絨被被踢得七零八落,她貓着腰,近乎無聲地光着腳下了床,小心翼翼走到她床邊,伸手幫她蓋了蓋被子,然後從行李箱裏取出另外一套睡衣,抱着去了浴室。
打開花灑,周燃青擡起頭,被熱水一澆,終于從剛才那個沒頭沒尾莫名其妙的夢境裏徹底清醒過來。
沖了個舒服的熱水澡,她裹了條浴巾,站在化妝鏡面前,心不在焉地擦頭發。
又過了會兒,終于還是忍不住,打開手機給媽媽發過去一條微信:
媽媽,我小時候買過Hello Kitty的紅雨傘嗎?
現在在中國應該是剛吃完晚飯的時間,很快她就得到了回複。
媽媽:當然買過呀,那個時候幼兒園裏的女孩子都很喜歡Hello Kitty,幾乎是人手一把。
媽媽:那段時間倉庫裏幾乎全是你的傘,每次下雨你都要換一把傘出門,不換就要發脾氣,因為這件事情還被外公教育了,忘了嗎?
看着屏幕上的這兩行字,她認真回想,好像真的回想起來小時候的自己特別喜歡Hello Kitty,尤其是Hello Kitty的雨傘。因為上海多雨,每次幼兒園放學,大家都會撐起漂漂亮亮的傘,結伴回家。
那個時候自己真的幼稚又任性,總覺得只要在下雨天用過一次,這把傘就髒了舊了不能用了,所以她用一次丢一次,直到平時最疼愛她的外公來家裏吃飯的時候知道了這件事情,第一次對她發火。
外公說,這個世界上,有的人一把傘甚至可以用一輩子。
她當時在心裏想,怎麽可能呢,這個世界上,沒有人的傘可以用一輩子的。
正發着呆,手機屏幕又亮起來。
媽媽:怎麽,想媽媽了嗎?媽媽在外面應酬,回到家找你視頻,媽媽的寶貝青青好好照顧自己,千萬注意安全。
此時時針剛剛滑過清晨六點,房間裏安靜得像一塊年久失修走不動了的鐘表。
她低着頭,把自己關在浴室這個小小的空間裏,半幹的黑色頭發垂下來,偶爾有幾滴順着下巴落到她肩膀上。
盯着手機裏的聊天屏幕,她看着看着,眼眶就紅了。回複說讓媽媽放心,一定會照顧好自己,然後關掉了手機。
等到把頭發完全吹幹,換上另外一套比較厚的睡衣,周燃青輕手輕腳地重新回到床上慢慢躺下,卻毫無睡意。
腦子裏不斷閃過那把紅雨傘掉在地上,被暴雨不斷沖刷的畫面。
終于失眠到受不了,她蹬掉被子,在身後墊了個枕頭坐起來,扭過頭,沈瑜用被子蒙住腦袋,還在熟睡。
張張嘴想把她叫起來,可是話到嘴邊卻又咽了回去。
畢竟現在真的太早了。
覺得自己肯定是沒有辦法再睡着的,她幹脆下了床,找出一雙運動鞋穿上,把頭發簡單地紮成馬尾,拿着房卡出了門。
陸忍他們的房間就在走廊左手邊的第三間,她腳上的運動鞋踩在柔軟的羊毛地毯上,悄無聲息。
走到房間門口,她停下來,猶豫着拿出手機。
現在才六點半,要不要給他發消息呢?
萬一他有起床氣,被自己叫醒生氣怎麽辦?
畢竟到現在的這一秒為止,他們才交往了十三個小時四十分鐘零二秒而已。
換位思考一下,如果是自己,被人這麽早就叫起來,又沒有什麽要緊的事情,肯定也不會開心的。
這樣做應該真的不太合适,參考自己以前的經驗,感情基礎還沒有培養起來的情侶最容易因為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分手。
對,不能叫他。
周燃青在心裏這麽想着,轉身開始往回走,走了沒幾步終于又停下,低下頭,重新滑開鎖屏,打開微信界面。
還在猶豫着,指尖就不聽她的安排,徑自摁下了那個綠色的語音通話的按鈕。
眼看着畫面轉成calling,她回過神來,覺得自己是瘋了嗎……清早六點半無緣無故的跑到他房間門口,毫無預兆地播他的語音電話。
确實是無緣無故,她做的那個夢甚至連噩夢都算不上,她之所以這麽心慌,一切都是因為那個背對着她淋雨的影子。
想到這裏,周燃青忽然又想問自己,為什麽要對他的這段回憶和這把傘這麽耿耿于懷?
每個人都有過去,如果真的要抓着不放,那自己的前男友和定情信物應該數不勝數。比如她到現在還用着某一任前男友給她買的藍牙耳機,沒有任何理由,只是因為耳機很好用而已。
和平的分手就應該和平的結束,沒有必要非得把跟那個人有關的所有統統删除。
她是這麽認為的,陸忍也是嗎?
指尖還沒來得及落到“Cancel”鍵上,微信語音忽然被接通了。
對面的人接起來的這個瞬間,她緊張得咽了咽口水,一動不能動。
直到隔着手機聽筒聽見他的聲音。
“怎麽了”他很簡單地問,聲音也很清醒,落在她耳朵裏如水般動聽。
她卻一時間回答不上來。
真實的原因就是她淩晨被夢驚醒再也睡不着了而已。
這個原因是不是太作太矯情了?她翻來覆去地思考。
久久開不了口,于是聽筒裏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他沒再追問,也沒有挂斷,也跟着安靜的沉默。
整個世界似乎都被困在這個酒店的這個走廊上的這一隅。
直到他試着開口詢問:“做噩夢了?”
當天與地都安靜下來,她發現,他的聲音變成了唯一的真實。
她想了想:“算是吧。”
随即又問,“你已經起來了嗎?”
他平靜答:“我有點事,在外面。”
她又看了眼手機屏幕上面的時間,6:45 am,有點驚訝:“這麽早,什麽事,很重要嗎?”
或許……我能幫上忙嗎?
他沉默片刻:“小事,回去找你。”
頓了頓,又放軟了語氣,“夢都是反的,做了噩夢就代表,一定會有好事發生。”
一定會有好事發生嗎?
周燃青思考一會兒,心滿意足地回:“可是我想要的都已經得到了,不需要再有別的好事發生了。”
頓了頓,又補充,“你有事的話就先去忙吧,回來再找我,我很聽話的。”
聽筒裏響起一聲輕輕的笑,不知道是笑她天真還是認同,他答“好”,然後挂斷了這通語音電話。
清晨七點整,陸忍把車停到對面的露天停車場,抱了束雛菊從車上走下來。
他穿着純黑色的襯衫和長褲,平時總是明豔的眉眼此時此刻死氣沉沉,靜如一潭死水。
抱着懷裏還沾着露水的白色雛菊,他一步步沿着斑馬線走到馬路對面,走進了陵園大門。
這裏的樣子和記憶裏的七年前沒有什麽分別,他踏進門的那一刻,手腳仍然如七年前一般冰冷徹骨。
旁邊的黑人保安适時地攔下他,他說明來意,在保安同情的眼神裏登記好個人信息,才被放行。
視線裏全部是如茵綠草,姹紫嫣紅,一路繁花相送,恍惚間還以為自己回到了國內。
陸忍沿着那條熟悉到自己閉着眼睛都都不會走錯的路線,拐了三個彎之後,視線裏終于出現了一塊許久無人打掃,四周雜草叢生的清冷墓碑。
他停下腳步,小心翼翼把懷裏的白色雛菊放在墓碑一旁,又俯下身,逐根去拔那些遮蓋住墓碑的淩亂雜草。
掌心被尖尖細細的小刺劃出紅色痕跡,他卻渾然不覺。
終于把這塊碑收拾得幹幹淨淨,他用袖子仔仔細細擦了擦上面的中文拼音名字和生卒年日。
想重新站起來,卻雙腿一軟,差點跪在墓前。
穩了穩身子,他起身,聲音隐隐有點抖:“媽,我來看你了。”
短短一句話,他卻用了很久才說完,晨風晃晃悠悠,擦過他側臉,一片冰涼。
七年了。他終于敢來看她。
陸忍曾經想過很多次自己來到這裏見到她的場景,每一次的想象裏他都哭着跪在她墓前,說好想她,但真正來到了這裏,反而前所未有的冷靜。
“七年了,你好嗎?”
他俯下身,指尖微微撫過冰涼墓碑。
七年前的這一天,她在舊金山的醫院裏,半夜吞服安眠藥自殺,被巡查的護士發現,推進手術室搶救。
他當時正在上課,抽屜裏的手機不停響,而他滿腦子只顧着解一道題,解完之後才溜出教室接起來。
陳阿姨在電話裏帶着哭腔問:“怎麽才接電話?你媽媽剛剛還有一口氣,說想見你……但是現在,來不及了。”
他的世界就在那個電話裏坍塌了。
作者有話要說: 對不起今天又晚了TAT感謝在2020-04-29 23:24:25~2020-05-02 00:29:4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琚年、香蕉香蕉菠蘿派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