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我與葉其文27
2011年寒假的第一天,叫醒我的不是定在七點半的鬧鐘而是我媽幹澀的嗓音。
奶奶過世了。
我以為我是在做夢。
“小昭,程小昭……快起來!”真實的聲音敲打着朦胧的睡意,我醒過來,看見我媽那雙紅腫的眼睛。
原來是真的。
我一直以為奶奶的心髒病沒有大礙。
我媽讓我穿那件白色的羽絨服,我去櫃子裏把它翻出來穿好。
出門的時候大約只有五點多,雪下了一整夜,到現在還沒有停,小區的路燈還亮着,落下孤獨瘦弱的影子。
今年的冬天真是又冷又黑,唯獨地上的雪是白的。
我和我媽都穿着白色的衣服,一種顏色的含義有很多,可以是純潔美好的感情,也可以是對死者的哀悼。
叫了輛漫天要價的出租車,去醫院的路上我不停地哈氣把車窗擦亮,不清不楚的感覺,會讓人很不舒服。
趕到醫院的時候奶奶已經被挪去了太平間,穿着明黃色的壽衣安靜地躺在一張木板床上。我站在奶奶邊上喊着“奶奶”,奶奶沒有回應,不是因為耳朵不好,而是再也聽不見了。
我爸坐在旁邊的馬紮上泣不成聲,我是第一次見他哭成這樣。我媽和小姑坐在一起,小姑父和表妹張琳沒有來,我媽說她快中考了。爺爺也沒有在,大約還在老家。
狹小的太平間裏擁擠着我們一家人,還有一個黑乎乎的冰櫃和一個看門的瘦削老頭。
我還是不能相信,剛交十一月的時候奶奶說,囡囡吶,今年冬天冷的早,要給你買襖片兒了,你要紅的還是粉的?我說我要黑的。我知道,不管我說要什麽顏色,奶奶到最後不是買紅的就是買粉的,等我回老家的時候,她就會拿出來給我看,告訴我說,今年的花色洋氣啊,穿出去,不丢人的……
小姑雙眼空洞,沒有焦點,眼眶上挂着淚,一顆一顆往下掉。
她安靜的吓人,我剛想過去跟她說說話,她就爆聲哭起來:“都賴我……我沒好好看着咱媽……”
我媽拍着小姑的背寬慰她,聲音沙啞的難以分辨:“什麽賴誰不賴誰的。都是個人命數,這是咱媽命好,得了急症候走的幹淨,一點沒拖累兒女,頂有福氣的人才這樣。”
我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爸媽什麽都沒有告訴我。我只知道奶奶是在修房子期間心髒病突發去世的。
奶奶葬禮那天,我聽吊唁的賓客議論才漸漸知曉了事情的真相。
很簡單,就是我剛放假的那一天,奶奶對門的那家外地人,男主人喝醉了酒,在神志不清的情況下持刀闖入爺爺奶奶家中,奶奶當時正巧在院子裏掃雪……黑鴉鴉的男人手裏拿着明晃晃的刀,奶奶因驚吓過度心髒病發,又因為搶救不急時而去世……
可是你知道那個男人持刀闖進爺爺奶奶家的原因是什麽嗎?
他當時大着舌頭說,誰讓你們家有錢修房子,我見了心裏難受,你們有錢也不準當着我的面花。呵,你們家修房子了,你們家這房子修起來就死人!
他竟然就因為自己一時嫉妒,趁醉裝瘋要了我奶奶的命,那是我奶奶,我在這個世界上就只有一個奶奶!
可是老天爺為什麽那麽不長眼,為什麽要讓這麽惡毒的詛咒成為現實。
于是,我把奶奶的死全部歸結于那家人的嫉妒和惡毒。在奶奶的葬禮上,我負責把準備好的白花遞到每一個造訪客人的手裏,葬禮結束後我又把它們全部回收,就裝在一個大號的帆布袋子裏。
我媽看見了問我那是什麽,我搖搖頭沒有告訴她。
奶奶葬禮結束之後,我向對面緊閉的大門裏,一朵一朵塞着白花。天很冷,一直刮着北風,手指凍的通紅,屈伸很困難。
我一邊塞一邊想,我也要你們家死人,我也要你們家死人……
我沒想到程小昭原來是個戾氣那麽重的人,被逼急了也會像那些惡人一樣,不惜設下最怨毒的詛咒。
可是整條胡同都在為奶奶默哀,憑什麽他們家一塵不染!
我媽意識到不對的時候,我已經把花全部塞完,正抱着膝蓋坐在髒兮兮的雪裏發呆。衣服褲子濕了一大片。
她撲過來抓我,扯着我的領子把我提起來:“你給我回家,給我滾回去!程小昭你是不是瘋了!”
“不!我不!”我扭着她的手腕掙紮。
我媽連拖帶扯把我弄進爺爺家的小耳房裏關起來,我平時還算聽話,但是今天就想叛逆。
房間裏就我們兩個,她紅着眼睛,我也紅着眼睛。“媽,奶奶死了!”我說。
“啪”一個脆生生的耳光打下來。
我愣住,很猝不及防,就像每天在機械工廠裏工作的流水線工人,一不留神被冰冷的機械吃掉了手指。痛覺襲來,我本能的摸了摸火辣辣的左臉。這是我生平第一次挨耳光,我媽她以前老是打我,但是從來不舍得打我耳光。
她狠狠捶我的背:“你個死孩子不聽話,還嫌家裏事兒不夠多嗎!那家是什麽人啊,你還到處給我惹事!”
我看了看她,忽然覺得全身的力氣盡失,我蹲下來抱住自己:“媽,可是奶奶死了……”
聽見動靜,我爸,小姑還有爺爺全都湧到耳房來。
我爸蹲下來看我,我本能的把臉護住。我沒想到,他沒有打我,反而把我扯起來藏在身後。
我媽瞪着我爸,探出手臂向他身後扯我:“你還護着她,你護着她幹什麽!這麽大的孩子了一點不知好歹,還嫌家裏不夠亂嗎!”
小姑攔住她:“嫂子你打孩子幹什麽?”
“都別說了!”我爸怕我媽再打我忙把我推到爺爺身邊,他低着頭長長的嘆了口氣,我看見他的眼圈又紅了。
我爸聲音裏含着淚腔:“今天誰也不準再吵架……小昭跟爺爺到裏屋去,去陪爺爺說說話,沒事兒不準出來,聽見沒。”
“憑什麽我不能出來,奶奶死了,奶奶死了,我又沒有做錯什麽……”我抱着爺爺哭,爺爺用手給我擦鼻涕眼淚。
這時,爺爺的聲音顫顫巍巍響起:“我要去告他們,咱們國家有法律,持械尋釁是要判刑的!”
爺爺是個地地道道的讀書人,做了一輩子人民教師,一輩子不會和人動手,一輩子沒有罵過髒話,解決問題第一時間想到的總是協商和法律。他這一輩子沒有得罪過誰,就是老實本分的活在自己的世界裏。
他雖然老了,但仍舊很單純。
我媽似是冷笑:“爸,你以後準備和我們一起住,還是準備和她小姑一起住?”
爺爺不明所以,爸爸和小姑也不明所以。
我媽接着說:“您要是不準備住老家了,您就去告人家,我立馬去給你聯系律師去!住了這麽多年,對門那夥人什麽德行您不知道嗎!您說人家持械,那您拍照片了嗎?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人家光把打麻将那群人招呼過來吓唬吓唬咱,咱就受不了!您胳膊腿兒的也不利索了,兒女又不能時時陪在身邊,人家半夜三更過來找點茬,您說您怎麽辦?您有個三長兩短叫我們怎麽辦!”
我媽就是這樣,極會拿捏別人的軟肋,爺爺是個很戀鄉的人,他不可能跟子女們同住。
室內寂然,我媽的火氣漸消,終于平靜一點:“不光這些,我也說說我的私心吧,我和小昭她爸做着點小買賣養家糊口不容易,這些年風風雨雨的,也受不起什麽打擊了。張琳也快中考了,小昭上高中,我就希望咱一家人平平安安的。什麽事兒忍一忍過不去呢。打官司,打官司得打到猴年馬月去啊……”
我媽說完,爺爺剛才還怒火熊熊的眼睛頓然失去光彩,他沒再說話,拉着我慢吞吞走出耳房。
我扶着爺爺,似乎聽見什麽東西轟然倒塌,是的,他長久以來深信不疑的東西轟然倒塌了。法律給不了他援助,因為現實不允許。
我承認我媽說的在理,可是忍,就會好嗎?
其實,我又有什麽資格褒貶她呢,我還不是跟她一樣,綏靖政策只求一日之寧。
又在爺爺家呆了一天,回家之後我媽過來找我和解,我躺在床上裝睡,她坐在邊上問我的臉還疼不疼,我翻了個身背對着她,她開始語重心長的教育我:“你還小,有些事情不明白,那些人都是無業游民,吃了上頓沒下頓的,咱跟他們不一樣,咱們有自己的房子,有家,有爺爺,還有自己的餐館……你知道嗎,惡人自有惡人磨的,早晚會有厲害的人叫他們吃苦頭,舉頭三尺還有神明呢,早晚會有人教育他們的……”
我媽的話字字在理,尤其是“早晚”二字,叫我無力反駁。
人一旦遇到無能為力的問題總會陷入唯心主義,連牛頓都未能幸免,更何況我這平凡的父母,當然也包括我。
所以,我也告訴自己,他們會遭報應的,早晚。
可是他們家還沒遭報應,我們家就又出事了。
我爸媽想息事寧人,顯然那家人還嫌事情不大。
其實我們早該明白,一味妥協不想付出代價,勢必會付出更多的代價。
我還記得出事那天,我在店裏幫忙,我爸在後廚熬了一大鍋粥,放很多蓮子和桂圓,香噴噴的直冒熱氣。
他掀開鍋蓋,我說,我的手很冷想用蒸汽烤烤。我爸說,那你別隔的太近了。
我看着他,臉上沒有什麽表情,似乎又回歸了平寂的生活。我很想問他,失去媽媽傷不傷心,但是我不敢。
在這之後的某一天,我真的有問過他這個問題,他只說累的時候沒功夫想那些。
我負責給吃飯的客人送粥,用黑色的塑料托盤把粥端到桌上,告訴他們,本店免費送粥,順便給您拜個早年。
雖然沒有小費,但是會增加他們下次光臨的幾率。
我送完粥轉身時看見一個男人闖進店裏來,他的塊頭很大,往門口一站擋住大半扇門,他抱着胳膊,兩條腿叉的像支圓規。
男人背着光只有一個兇神惡煞的輪廓,但我還是立刻認出了他,他就是害死奶奶的兇手!
我拎着托盤站在原地,對方來勢太過洶洶,我當時只剩下害怕。
也許我們口口聲聲說着反抗回擊,事到臨頭時還是覺得忍讓比較容易。
緊接着,又有好幾個混混摸樣的男人闖進來,二話不說開始掀桌子和罵髒話,他們全都操着很重的口音。
客人們四散而逃,有個客人走的時候不小心推了我一把,我趔趄了兩步栽倒在旁邊的凳子上。我媽從收銀臺裏沖出來,一邊撲向我,一邊揮着手叫我躲到雜貨間裏去。
她護在我胸前,我攀着她的胳膊往雜貨間拉她,我爸舉着炒勺從後廚沖出來,護在我和媽前面。
為首的男人順手抄起一張凳子向我爸頭頂砸去,我從我媽身後沖出來去推那個男人,又猛踹他的小腿。
于是他舉在頭頂的凳子調轉了方向,砸向我……
我連連倒退,撞上身後的桌子,男人的凳子砸下來,我偏頭躲開,沒有砸中要害只是傷了左腳。
沒有很疼,我只聽見“咔”的一聲微響。見我栽在地上幾個男人面露懼色,我作勢裝出痛苦的表情,剛想動腳吓唬吓唬他們,可是針刺一樣的痛感襲來,我自己先吓了一跳。
同時驚呼一聲,我疼的眼淚直流。
我又嘗試着動了一下,仍舊是針紮一樣的刺痛,尖銳的痛攀上頂峰,然後停止,一陣接着一陣……
室外有警笛聲由遠及近,興許是剛才吃飯的客人報了警。
最後警察帶走了那夥人。
我自己站不起來,我爸架着我,他想抱我去醫院,但是發現早就抱不動了。
去醫院照了X光,又做了CT,醫生對我的腳傷下了很長的一個定義,大概叫做,左足第一趾骨遠節基底部骨折。
沒有做手術,選擇了手法複位,複位之後醫生給我打了石膏固定,說是五到六周才能拆除。
我的腳傷沒什麽大礙,就是很疼。
事後,見我能喝下一整碗黃豆豬腳湯,我爸媽的心疼勁兒過去又開始教訓我,他們說,事情鬧到今天這個地步都怪我在奶奶的葬禮上往他們家撒白花。
可是,難道不是因為他們一味懦弱妥協嗎?
後來,我明白了一個道理,妥協這個詞彙的時間狀語叫做“永遠”,一旦開始就不能停止,否則從前所做的一切都将全部作廢。
就像我的宿舍關系,假如從未扯破臉皮,就會一直表面維/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