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林瑞安攆崔璨去洗澡,獨自留在客廳裏清理地板。
浴室的門沒關嚴,流洩出一陣陣引人遐思的水聲,但他現在沒那個興致。
他找來一個抽繩束口的布袋,心不在焉地把灑在地上的錢收拾起來,要知道以前他窮得露宿街頭的日子,最大的夢想就是撿錢,跪着也沒關系。
後來他有了,下一步就是玩兒命地揮霍,濫交,宿醉,成人禮那天喝酒喝到胃出血,在醫院躺了一個星期他爸都沒來看過他一眼。如今他又見血,不知是崔璨的還是誰的,把鈔票上的人像都泅染成了暗紅色,透着一股子煞氣。
幸好這樣的錢沒有幾張,不然花都花不出去。
回憶被迫暫停,林瑞安把錢袋和崔璨的防身武器藏到落地燈下面的儲物籃裏,蓋上一塊裝飾用的布,盡量讓它們看上去不那麽引人注目。
電視還開着,啤酒也冰得差不多了,切好的披薩擺進了平底鍋裏,加熱片刻便飄出了芝士的鹹香。
他拿起一塊,咬掉三角形的尖,嚼了兩下就沒了胃口,盯着地上那塊被抹布擦過的濕痕發呆。
怎麽辦?他努力按照正常人的思維去揣摩這個身攜巨款亡命天涯的小鬼,難以想象這背後掩藏着怎樣的血腥遭遇,既然走到了這一步,他就有責任為接下來做好打算。
林瑞安不是做慈善的,他的家也不是救助站,而不請自來的崔璨雖不通曉世故,卻知道想得一容身之所就必須得付出相應的代價,或是報酬,考慮到林瑞安又有前科——他猜他想要錢。
所以他花了半個月時間争取自由,把自己帶回來的同時,和林瑞安做了這樣一筆交易。
交易都是公平的,但他倆一個已經不再是生意人,另一個只是莽撞而懵懂的少年。
林瑞安長嘆一聲。
他回過神來才關注起時間,有心去聽的時候陡然意識到了周遭詭異的寂靜,浴室裏水聲中斷,間隔許久都沒有再響起,也沒見崔璨走出那扇門。
他倉皇起身,拔腿就往浴室跑。
走至虛掩的門前,他幾乎是有些懼于推開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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摻雜着沐浴露香味和血腥氣的水霧最先觸及他微顫的指尖,緊接着是一直流到了門口的、粉紅色的洗澡水。
全身赤裸的崔璨躺在濕滑的地面上,頭和頸勉強抵住了牆,一張失血的臉比瓷磚都白;他左手抓着浴缸邊緣,花灑掉在了缸底,右手上纏着一塊用來壓住腹部傷口的布,整個兒已經被血浸泡成深紅,林瑞安費了半天眼力才辨別出它的原來面目:穿在身上的白色背心。
他只放空了一秒鐘不到,立即擡手打開了頭頂的浴霸,狹小的空間頓時被橘黃色的燈光照亮,崔璨偏了偏頭,看向他的雙眼迷蒙而局促,好似落難的幼狼。
他嘴唇嗡動,嗫蠕着說:“對不起,我睡着了。”
這他媽是重點嗎!林瑞安皺着眉“噓”了他一聲,他不敢說話了。可是掙紮了一會兒又委屈地開口:“我冷。”
“忍着。”
林瑞安抱着他的頭,将身體放平在地上,三兩下脫了自己被冷汗沾濕的襯衣,墊在崔璨的後腦勺下面,手背貼在他臉頰上很快地試了試體溫,看樣子出血已經止住,但他冷得厲害,未幹的水也帶走了一部分熱量,體溫很低。
夏天剛過完就開浴霸也是相當刺激的體驗,林瑞安的褲子被洗澡水泡得濕透,額頭上卻冒出了細密的汗珠。
他毫不客氣地撥開崔璨按壓着傷口的手,大致檢查了一下撕裂的形狀和深淺,便光着上身跑去卧室提來了急救箱,裏面有一些常用藥、繃帶和紗布。
“好了,別動。”
于是崔璨聽話地閉上了嘴,只留一雙眼睛還流連在他身上,這孩子順從的模樣總是有種讨人喜歡的乖巧。
林瑞安用棉棒吸幹傷口周圍的水分,發現那是一個經過了簡單縫合的彈孔,子彈應該已經被取了出來,但是縫合的走針太粗暴了,也不夠緊密,所以稍稍一活動就會破裂。
他手頭能使用的藥品種不多,消毒的就只有酒精,他擰開瓶子直接往傷口上潑的時候,崔璨一聲不吭,滿臉的習以為常。
他們不是沒有過親密接觸,可前兩次都是在神志不清的混亂狀态下,林瑞安從未這樣近距離地觀察過崔璨的身體。
二十歲是剛剛好的年紀,男孩兒的骨骼像抽條的樹木一般蓬勃的生長,瘦而修長,每一寸均勻的肌理都蘊含着飽滿的生命力,膚色略深,有一種與之年齡反差卻不出格的野性。
林瑞安看着看着,不大自然地移開了眼,清清喉嚨。
“這是你自己縫的嗎。
’他問。
“嗯。”
崔璨應道。
“你,”林瑞安開始往傷口上敷外用藥,把紗布和藥棉剪成易于包紮的小塊,“是做什麽工作的,不知道怎麽形容的話,和我說說你的”任務”。
他在和崔璨對話的時候,會有意識地調整自己的措辭,認為這樣細化起碼能幫助對方更好的理解,因此他顯得少有的耐心和善良,“如果你真的像你自己說的那樣獲得自由了,那麽這應該不算什麽秘密吧。”
把疊好的棉紗輕輕蓋在傷口上,撕開一條膠布由上至下地固定,他聽見崔璨說:“私人保镖,協助走私,奪回失物,最常幹的是……雇傭殺人。”
“幹這行幹了多久”
“三年。”
林瑞安聳了聳肩,不需過多解釋的了然。
“雇傭兵。”他補充了一句:“還是個少年兵。”
你的老板一定是個沒人性的王八蛋。
崔璨似乎打心眼兒裏不願提起這件事,沉默了半晌才淡淡道:“……我們合夥把他殺了。”
林瑞安的手停頓了一刻,然後又恢複了之前的有條不紊。
“我喜歡白眼兒狼。”他冷聲笑了。
包紮完畢時,林瑞安的手上已經滿是崔璨的血,黏膩而甜腥,有些幹涸了,印出清晰的指紋來。
他來回翻動手掌,覺得特別不可思議。
但顧及到崔璨這麽個活色生香的小夥子還赤條條地躺在他面前,他作為一個私生活放縱且不怎麽有自制力的成年男人,為避免接下來發生有傷風化之事,決定最後扮演一次正人君子,矜持地到外面去洗手,然後走人。
沒想到崔璨拉住了他的褲腿。
林瑞安還沒站得起來,就被男孩幾握住了手腕,拉近到自己面前,他一時間失了平衡,整個人坐到了崔璨的腿上,姿勢變得有些難以言喻。
而崔璨根本不在意這種細節,兀自用空出來的那只手撿起了花酒,打開熱水,開始認真沖洗林瑞安的手。
林瑞安被動地把手搭在浴缸邊緣,沖洗流下來的粉紅色髒水便直接淌進浴缸底,他做起這件事的時候出奇的細心,手把林瑞安的手攤開了,就着溫熱的水流挨個撫摸那些發紅的手指,表情中找不到一絲一毫的暖昧,高挺的眉骨下眼睛低垂着,這是個堪稱溫柔的角度,可以數出根根分明的睫毛,看得林瑞安口幹舌燥。
他禮貌地握了握崔璨纖長而骨感的手指,猶如推開路邊熱情過頭的推銷員,一本正經的絕情。
“行了寶貝兒我自己來吧。”
可太感人了。
他感動之餘迅速拿了毛巾從浴室鑽出來,轉頭去了卧室,拉開衣櫃大門,想給崔璨找一身合體的衣服。
據目測崔璨比他高三五公分,但胖瘦并沒有明顯的差距,亞洲人再怎麽魁梧也對不上歐美的尺碼,林瑞安倒騰了半天,總算翻出了一件寬松的白T恤和一條“管你露不露腳脖子你都得給我穿”的灰色居家褲,隔着門遞給了正在擦身的崔璨。
“先湊合着吧。’他倚着門框打了個哈欠:“今天太晚了,你得睡覺。”
崔璨點點頭,套上他的衣服,短短的頭發茬擦得半幹,脖子上的刺青從衣領口露出來,肩膀和胸膛把原本沒型的柔軟布料撐得特別好看,而林瑞安已經無心欣賞。
整晚繃緊的神經自這一刻松弛下來,取而代之的就是巨大的疲憊。
他擡手一指客廳:“睡沙發可以嗎。’
“好。”
那個差點兒讓他一時置氣給扔了的沙發床終有一天派上了用場。
林瑞安心說,合着在這兒等他呢。
命運真奇妙。
“那我睡了,晚……”
他話還沒說完,樓梯間突然爆發出一對夫妻的争吵,伴随着摔門砸東西的聲音,謾罵的髒話,俗常夫妻之間這樣大規模的争吵林瑞安是見識過的,隔一個月都能圍觀一場。
卻把崔璨給吓壞了。
他眼睛猛地睜大,朝噪音傳來的方向回頭,條件反射地去右腿上綁着刀子的位置摸,摸了個空。
他有一種病态的敏感,對外界的波動反應過度且存在誤判,那一瞬間洶湧而出的強烈殺意讓林瑞安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伸到空中的手都不敢動。
靜了片刻,林瑞安才喚他道:“崔璨。”
吵嚷聲遠去了,夜晚重歸平靜,男孩兒低着頭深呼吸,緩緩攥緊自己的手指。
“嗯……”
林瑞安的手落在他肩上,猶疑地往上,摸了摸他的頭和耳朵。
“沒事了"
那手心幹燥而又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