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這頓飯一直吃到十二點。
大概是因為林瑞安自打收心以來就極少感受過這種熱鬧,他也喝多了,先是雞尾酒,往後就是紅酒摻白酒,連列昂都嚷嚷着回不了家了,然後順理成章地去樓下蕾拉家留宿。
調酒師怎麽可能随随便便喝醉呢。
但林瑞安今天高興,索性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歡送他們走了。
懶得收拾的餐桌就讓它亂着,他和崔璨來到陽臺上抽煙,兩人都沒有絲毫睡意。
崔璨撥亮打火機給他點煙,另一只手自然而然地伸過來護着,但不是為了護火,手背擋在他咽喉處,隔開了打火機随風飄忽的火苗。
林瑞安總覺得見過崔璨抽煙,又似乎沒見過,這畫面帶着美好回憶才有的心動,給予他一些半真半假的幻想。
男孩兒的臉被火光照亮了一小片,徐徐消散的煙霧之中,眼眶和鼻梁的陰影被凸顯得分外性感,伏在陽臺冰涼的圍欄上,等林瑞安靠過去的時候,張開雙臂,空出一個蓄意已久的懷抱。
他有一種二十歲的、未經練習和打磨的溫柔,你知道他除了你沒愛過別人,這不是習慣,是天性。
林瑞安從那懷中嗅到一絲明目張膽的寵溺味道,年長者的尊嚴受到挑戰,內心幾番鬥争,終究沒舍得離開。
就抱着吧。
哪怕有一天要放手。
後半夜他們又喝了兩杯,乘着醉意做了場愛,淩晨時才相擁着沉沉睡去。
沒過多久,林瑞安就被手機鈴聲吵醒了,不是鬧鐘,是來電。
天還沒亮,他乏得厲害,憋着一肚子沒處撒的火,一只手暴躁地伸出被子,連號碼都不屑看,拒接關機一氣呵成,把手機重重反扣在桌面上,末了還摸一摸懷裏崔璨的後腦勺,絮語道:“沒事,睡吧。”
這個小插曲仿佛發生在夢裏,等他的回籠覺睡夠了,差點忘記那通被錯過的來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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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裸着身子窸窸窣窣爬到床頭打開手機,枕在崔璨胳膊上,哈欠連天地翻閱通話記錄。
“誰啊……”一個沒見過的座機號碼,在他睡着時又打來了兩次,三次撥號的間隔時間分別是五分鐘、八分鐘和十分鐘。
可見對方是有目的性的,基本能排除打錯的可能。
是誰?看他只顧着愣神,從醒來就充當着人肉床墊的崔璨非常盡責地伸出手,把他抱到自己胸前舒服的位置趴着,好奇但沒有發問。
林瑞安又趴了一會兒,心存疑慮,在“吃早飯”和“回電話”的選項中傾向了後者,雖然他肚子餓了。
“起床了寶貝兒。”
他在崔璨額頭上彈了一指,腳趾勾過昨晚扔到了床尾的內褲,套了一邊在小腿上,站起來的同時穿好,從崔璨腰上橫跨過去,豪放程度不遜于蕾拉小姐,對二十一歲的年輕人來說是一種猛烈的精神攻擊。
男孩兒認輸了,心甘情願地被一個早安吻收買。
“今天的你也很可愛。”
他換了身衣服,用冷水洗臉刷牙,等生鏽的腦子稍稍轉開,斟酌斟酌還是回撥了電話。
通是立刻就通了,但忙音響了許久,久到他舉着剃須刀幹站了半天,默數着秒數,再多一秒鐘就想挂斷,聽筒中傳出了一個女人的聲音。
“喂?”
“您好,打擾了。”
他揉搓着臉上薄荷味剃須膏的泡沫,不想浪費時間,直截了當地問:“您在六點多的時候給我打過電話嗎?不好意思,當時在睡覺。”
“啊,對……對,抱歉,電話打得不是時候……”女人連連道歉,林瑞安反倒是有點過意不去:“沒關系……”
“請問您……是林先生吧?"林瑞安猛地挺直了背。
“我是。”
某種急猝而強烈的預感襲來,讓他一改先前的散漫态度,幾乎是謹慎地回答道:“您繼續說。”
“我姓盛,Joan sheng。"
信號不佳,女人的聲音斷斷續續,好在她那邊足夠安靜,不至于叫人聽不清楚:“我想……問問您關于一個走失的男孩兒的事情。”
林瑞安看着逐漸靜止在鏡中的自己。
“消息是我的鄰居告訴我的,我……不太方便,就從她那兒索要了您的聯系方式……聽說您在幫那個男孩兒找他的母親……
“請林先生告訴我……他是不是……叫崔璨。”
聽筒裏女人說出這個名字的時候,極力維持的鎮定迅速被打破,嗓音開始劇烈地顫抖:“姓崔……璨是王字旁……崔璨。”
他徹底僵硬了。
這是林瑞安第一次從一個陌生人口中聽到崔璨的名字,手一抖,下巴中央被剃須刀剮了一道血口。
血往外冒,開始只是少量,不去壓住便積成了一個圓圓的血珠,染紅了周圍白色的泡沫。
他用手扣着洗漱池濕滑的邊緣,半天想不起去拿置物架上的棉簽止血,想不起該做什麽,能做什麽,呼氣模糊了咫尺處的鏡面,傷口蟄着疼,張開嘴半天說不出一句正常的話。
他夾着手機同時轉頭看了一眼身後,崔璨不在客廳,應該在書房裏,聽不見這邊的聲音。
“是。”
他彎下腰就着水龍頭用清水沖洗下巴,手忙腳亂顧不得疼。
——找到了。
“他..…八歲半……是暑假的時候走失的……他那時在跟我賭氣……”
說到這裏女人有點語無倫次,艱難地吐露着瑣碎的信息:“我是一代移民……中文名叫……盛敏柔,我丈夫去世有十多年了,他是軍人。”
——找到了
“盛太太,對吧。”
手頭沒有紙筆,林瑞安伸出右手的食指,把這個名字寫在鏡子上,可硬是提筆忘字,哪個敏,哪個柔,沒有一個生僻字卻死活寫不出來。他掄起拳頭砸向牆壁。
——終于找到了。
意識到自己的失控,林瑞安深吸一口氣試圖穩定情緒:“我知道了。”
和前幾個打來電話尋親的人不同的是,這個姓盛的女人并沒有哭,也沒有把林瑞安當做宣洩苦悶的對象,她講話仍有條理,而央求時姿态放得很低很低:“我知道這很唐突……林先生,拜托您給我個機會,讓我見一見他……好嗎?貿然提出這樣的要求,真是對不起……或許将來還需要做親子鑒定,您知道這對我來說有多重要……”
“我明白,盛太太,這要求不過分。完全不。我能理解。”林瑞安說:“我當然願意讓您見他
“但是考慮到還有些個人情況需要确認,我建議我們找個機會當面談談。”他說着,又往身後的客廳看了一眼:“您看今明兩天是否方便?或者其他日子,這幾天休假,我都可以。”
女人一時語塞,仿佛有着難言之隐,她沉吟半晌,笑得略顯勉強。
“恐怕要給您添麻煩了,”她小心地問:“我能……留下我的住址嗎?我會随時在家恭候。”
“好的。”
崔璨剛把雞肉沙拉三明治從廚房端出來,就見林瑞安夾着電話大步走進書房,撕了張便簽紙就趴在桌上寫了起來,期間還“嗯,嗯”地應答着,挂斷電話之後,背對着他在桌前站了一會兒。
崔璨最不會察言觀色,但他擁有一種敏銳的直覺,感到這沉默有點不同尋常。
然而沒等他開口,林瑞安便和往常一樣爽朗地走過來,路過他時攬了他的腰,油腔滑調地誇獎他做的早飯:“手藝不錯嘛,娶了娶了。”
崔璨握住了他有些失溫的手。
“你有點冷”
“是嗎?”金發男人便依言站定,轉身沖他張開手臂:“那你還不快抱抱我。”
崔璨抱着他,聽他在耳邊輕聲說:“我得出個遠門,puppy。"
“而你得等我。”
林瑞安只身去往帕薩迪納市,沒有告訴崔璨。
他盡可能早地出發,踩下油門的時候還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麽。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他前一分鐘剛接受了現實,下一分鐘又想到“崔璨的媽媽”,就會重新陷入虛幻和震驚的無限循環。
這件事确實挺虛幻的,林瑞安本人也沒有感同身受的資格。
他的家庭背景乏善可陳,少年時代父母離婚,母親回了祖國,他跟着沒本事的父親在芝加哥讨生活,混跡街頭誤入歧途,成年後如願掃地出門,忌諱一切需要維系和穩固的關系,幾經輾轉,漂泊至今。
這些蒙塵的過往他未曾和崔璨提起過,提起也沒用處。
家庭只是拼湊出人生的碎片一枚,還有成千上萬的碎片,閃光的,尖銳的。
他不指望從他人的共情之中獲得安慰,不恨不愛,不盈不虧,方能自保。
可現在他一個人開着車,忽然渴望有人坐在身邊聽他說話,這個人不能是別人,只能是崔璨。
他答應過男孩兒卻講不出豐滿的故事,回首皆是後悔,十有八九不怎麽好聽,但崔璨絕不會嫌棄,他的男孩兒就是這麽好。
所以媽媽也會一樣好。
車開上被烈陽暴曬的公路,沒有雲朵,沒有樹蔭,灰白色的山脈像野象的背脊幹燥得反光。
他以為南加州整個冬季的稀薄雨水都被他和崔璨淋了,餘下的每一天都會陽光普照,直到春天來臨。
春天。
這麽快就要到春天了。
林瑞安又看了一次紙條上的地址,進入帕薩迪納市清靜安逸的居住區。
這裏同樣屬于洛杉矶市中心的周邊小城,華人衆多,環境和治安卻跟蒙特利不是一個檔次。
他在一個十字路口右轉,面前是一條寬敞的路,筆直得一眼能望到盡頭;路兩旁栽種着高大茂盛的樹,濃淡适宜的綠色讓眼睛很舒服,獨棟房屋陳舊而富有特色,他一戶挨着一戶地對照,最後停在一棟小小的磚褐色房子門前。
門口有一片四四方方的草坪,上面插着一塊小木牌,林瑞安鎖了車走近,俯身細看上面的字,字跡明顯出自小朋友的手,歪歪扭扭得分外可愛。
英文下面搭配了中文,木板邊框還用彩色的塗料畫了小花作裝飾 “瓊阿姨的鋼琴小屋”。
這裏就是盛敏柔的家。
林瑞安對着後視鏡整理了頭發、衣領和袖口,定了定神,走進門廊下的一片清涼,翻過手背,輕輕叩了三下門。
首先回應他的是狗吠聲,把他吓了一跳,緊接着才是電話裏的那個女聲,喊道:“你好,這就來!"
女人似乎走得很慢,林瑞安猜想她是手頭忙活着什麽事情,扭頭盯着窗臺上的兩顆松塔閑看了好一會兒,門才打開了。
只打開了一條縫。
“是林先生嗎?"
出現在門內的是一個瘦小華裔女人,牽着一條導盲犬,灰黑色的長發盤在腦後,臉上挂着和煦的微笑,瞳孔中卻沒有絲毫神采。
她是個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