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有杜再思照看的時節, 餘慕娴的日子過得也算安泰。
因着她與杜再思都是從休府逃出的舊人,杜再思一路也盡挑着偏路走。故而, 她們即便是坐馬車,也是經了三四個月, 才到了邺城。
“慕娴,馬上就要過邺城了!”順着邺城的城牆走, 杜再思晃醒了靠在車窗上小憩的餘慕娴。
“嗯……”散漫地睜眼, 餘慕娴依在窗口朝外瞧了瞧。
沿街的柳條似乎比她離邺城時好看。
她離邺城時,這柳條還是枯枝,她歸來時,這柳條早吐新葉……
“人不如柳……”仿佛看懂了餘慕娴眼中的意思, 杜再思伸手扯上了馬車的窗簾, “何必再看,徒生哀怨……”
“杜先生怎麽會覺得慕娴心底生出了哀怨?”倒了杯茶與自己, 餘慕娴輕笑道,“慕娴以為這世上不單□□喜人, 夏色也喜人……想過這一路上所聞的‘三公子高義’,慕娴以為, 杜先生好事将近呢!”
“如何會有好事?”苦笑着與餘慕娴交換過眼色, 杜再思将懷中一地圖展給餘慕娴看,“我們當下是到了邺城……按着三殿下的吩咐,我們下一步,該往安南去……”
餘慕娴收起渾身的散漫:“大概要用多久?”
“三個月。”杜再思望着餘慕娴,“昨日收到信,說三皇子已到了安南。”
“是嗎?那該是只有你我二人知曉。”起手與杜再思斟茶,餘慕娴道,“慕娴不願去安南……”
聞餘慕娴道自己不願去安南,杜再思心底犯了難。楚宏儒可是指名要他帶餘慕娴去安南,以便其報恩。
他與餘慕娴南下之路途原本不該如此艱險,奈何餘慕娴在半途中有意散播了些許流言,以至于他們被長寧流民追了一路。
沒有貿然應下餘慕娴的話,杜再思低聲問道:“不知慕娴你想去何處?”
“杜先生可知,楚羊兩國又對峙在昌平了?”不鹹不淡地與杜再思提國事,餘慕娴彎眉吹了吹恰巧倒到杯中的茶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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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錯。”杜再思點頭。
餘慕娴繼續問:“可知昌平何人為守軍?”
“羅昌。”杜再思沒有隐瞞。早在一月前,昌平告急時,羅昌便回了昌平。羅昌原是該聽命楚宏儒的,但不知為何,他并未随着楚宏儒去安南。
“既是如此,先生還不知要送慕娴去何處嗎?”将茶杯放到案上,餘慕娴又伸手拉開了簾幕,将視線投到窗外。
邺城的太陽,似乎比長寧的大。
……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趕在蟋蟀入床下前,餘慕娴去了昌平郡主城裏最大的茶樓。
六月時,她與杜再思便在昌平郡羅府門口告別。因尋羅昌原就是個話頭,故而在杜再思駕車離去後,餘慕娴便于羅府對角買了間宅子,雇了幾個家仆,探聽楚帝消息。
端坐在椅子上,品茶樓中雨後的新茶,餘慕娴眯眼望着坐在衆人眼前的說書人。
餘慕娴是那人的熟客,那人也是餘慕娴的舊識,但那人并沒有認出餘慕娴是當年那個叫花子……
低眉瞥過那人跛着的腿,餘慕娴心笑瘸子張當年從邺城去長寧,可是為了攬這麽一攤子可說的故事?
瘸子張此時說的邺城舊事。
“熙平三十一年,冬月十六,那操勞了一輩子的先帝爺,就和着那大片兒的雪花,死在了那楚都邺城的皇椅上……說來巧了,先帝爺死的時候,正好遇上那邺城賊人孫延年,與孫承志,嚴泰初,休高逸三個腌臜貨勾結……當時的太子爺,也就是當今萬歲爺心疼邺城那些窩囊廢,連夜跑着從邺城,到了咱們頭上的昌平郡,下诏要楚國南七郡出兵勤王……”刻意将嗓子壓低,瘸子張正要說些尋常人不知道的秘史,卻發覺有人扯了扯他的衣領。
認出扯衣領的人是羅府二公子羅曉,茶樓裏的常客連忙道:“哎哎哎!說書的,你可莫要張口亂來!不是小爺尋你晦氣,你且和在座的諸位爺好好說道說道,你是怎麽知曉當時是萬歲爺心疼邺城百姓?你當時是在邺城聽到了?還是跟着勤王的跑去邺城湊熱鬧了?”
“哎?這位爺!你還別說!當時小的我還真跟着那群人去了邺城……诶……”瘸子張眼睛一眨巴,與張口的那位爺笑了笑。
“笑什麽笑!”察覺到手下的人不老實,羅曉一用力,便卸了瘸子張的肩骨。
“啊——”瘸子張驚叫一聲,引得不識相的客人沖着羅曉嚷嚷。
“诶,我說你聽書就聽書!動什麽手啊!”客人一肚子火氣起身,待看清問話人穿了一身甲胄,頓時腿肚子打抖。
谄笑着打拱,客人道:“哎!羅小将軍,您來了!”
“怎麽不說了!是看見爺來了,才不敢說了麽?”被喚作“羅小将軍”的人懶懶散散地往離說書人最近的席位上一坐,伸手開始剝擱在席上的黃澄澄的橘子。
盯着羅曉那剝橘子的手,餘慕娴靜觀其變。
羅曉是羅昌的弟弟,在昌平也算小有名氣。因着羅昌近日在溧水姜易渡口取了小勝,連帶着羅家人都長了幾分志氣。但這似乎不是尋瘸子張晦氣的緣由。
想過瘸子張說楚宏德也不是一日兩日,餘慕娴抿抿唇,心道,許是瘸子張背後的人與羅昌起了沖突。
但瘸子張身後的人會是誰呢?
眯眼将羅曉瞧過,餘慕娴看到瘸子張朝着羅曉近了近。
“羅小将軍!你這說的是什麽話?”瘸子張臉色有些難看,“小的說書不過讨口飯吃……您知道,這邺城丢了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既是知曉這邺城已是丢了幾年了,怎麽還有膽子在昌平說閑話?”反手給瘸子張一巴掌,羅曉罵罵咧咧地讓跟在身後的士卒将瘸子張收監。
見自家茶樓的臺柱子倒了,茶樓的老板連忙出來與羅曉說情:“羅小将軍,今年該繳的稅,小的這處還沒少過您半個子兒……”
“呵呵……”彎眉與老板笑笑,羅曉搓搓手,有意擡高聲音道,“陳老板,你可莫要以為是小爺尋你晦氣……這都是我們大哥的意思……您也知道,當今聖上目明耳聰,您這般縱容賤民大肆搬弄是非……怕不是長久之計……但念着你我原是舊相識,今日在茶樓裏坐着的我就不追究了……不過……小爺今日還有一事要求您幫忙?”
“不知小将軍在何處能用得上小的?”陳老板頂着一腦門子汗,讪笑着躬身立在羅曉身前。
“要你幫着尋一個人!”一面揮手命身後的士卒送卷軸到身前,一面命陳老板疏散樓上的客人……待着樓上只留士卒與陳老板,羅曉才不慌不忙地展給眼前人一副畫軸,“尋的是此人!”
“此人?”陳老板盯着畫軸半晌,揉揉眼,道,“此人可是姓‘餘’?”
……
聽從茶樓小二的安排,餘慕娴順着人流走出茶樓。
待出了茶樓,餘慕娴便與候在茶樓外的小仆回了府。
餘慕娴在昌平的宅子不大,但規矩多。
因買時就無久住的打算,餘慕娴便也未在家仆身上費心思。
故而宅院中的男男女女多是作灑掃烹調迎客之用。
歸了餘府,惦念着瘸子張被捕事态暧昧,餘慕娴不等用膳,就派了一小仆出去打探主城府衙對此事的态度。
事罷,餘慕娴才讓侍奉她起居的小童将午膳叫上來。
午膳上桌,餘慕娴起筷正要夾菜,卻被小童告知有人遞了拜帖。
怎會有人來拜她?
蹙眉想過她在昌平唯一的舊交便是羅昌,餘慕娴随即起身去門口迎客。
“羅将軍!”拱手與階上提着長戟的男子一拜,餘慕娴挑眉望着一身冷意的羅昌。
見門一開便瞧到了餘慕娴,羅昌眸中閃過幾分不可置信。
原來餘慕娴真如四殿下所言在昌平!
“餘小子……你倒是命硬……”彎眉一笑,羅昌揚手将長戟丢給身後的小兵,“回去告訴二爺,今日的祠堂不必跪了……”
“哦?今日竟是有人跪祠堂?”側身将羅昌讓入府門,餘慕娴帶着羅昌往宅中走。
“餘小子倒是大手筆!”跟在餘慕娴身後,羅昌一語雙關,“這宅子似乎價錢不低……”
“比不得羅大哥!”低笑着套聲近乎,餘慕娴揮手讓院中的家仆将膳食撤了改換成酒席。
見餘慕娴小小年紀竟是将府宅管的井井有條,羅昌笑道:“如何比不得?”
“羅大哥如今已是鎮國之寶,而慕娴不過是一閑人……”一邊客套,一邊邀羅昌入席,餘慕娴不緊不慢地躲過羅昌話裏的刺頭。
她不投奔三皇子楚宏儒,是因為安南之主是楚帝。
她不投奔楚帝,是因為她前些時日确實與楚宏儒牽扯不清。
這兩者一合,她只得離安南遠些,避避風頭。
“餘小子真以為自己是閑人?”伸指鈎住一個酒壇,羅昌從袖中抛出一塊錦帕給餘慕娴,彎眉道,“這是四殿下給你的……”
“哦?”
輕笑着接過錦帕,餘慕娴正要将其收好,卻聽羅昌道,“怎不仔細看看?”
“這帕子有何門道?”對上羅昌那壞笑着的眼睛,餘慕娴回神,凝眉将手中的錦帕細瞧片刻。
待将帕子裏裏外外都看過,餘慕娴終在帕子邊角的堆繡中勉勉強強瞧出了四個字“汝母尚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