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黑人牙膏
項澍一連好幾天都沒有出現,一直到周末都沒有來,再到下一個周末也還沒有來,守在店裏的都是一檸。祝苗實在忍不住了,問了一句:“老板呢?”
一檸呆呆地看着他,反應了好一會兒,似乎沒意識到項澍是老板。
“哦,”一檸如夢初醒,“出去了。”
斬釘截鐵又簡單明了的回答,好像這只是個簡單到極點的問題,到此就已經明明白白地解釋清楚。祝苗沒好意思再問下去,出去了?去哪裏?什麽時候回來?每一個問題都好像是逾矩了。
這個周末難得的空閑,客人不算很多,祝苗站在吧臺旁邊看一檸沖咖啡,好奇地指着吧臺上的器具,問問這個問問那個。一檸有問必答,根本沒被打擾到——一個出色的咖啡師就得這樣,邊沖邊說,一心二用,手上的工作依舊一絲不茍。
祝苗聽得一個頭兩個大,沒怎麽聽懂。
他以前一直以為,沖咖啡就是把咖啡粉灑進熱水,攪拌,融了,成了,但現實遠遠比這個複雜。他試探性說道:“我有點……想學一下……”
一檸點點頭,從吧臺旁邊的書架上抽出一本書,遞給祝苗,是她之前一直在看的那本。
祝苗愣愣地點頭,接過書,坐在一邊,虔誠而認真地翻開第一頁,上面有好些備注和筆記,使得整本書看上去遠遠比它原來要豐富。祝苗認認真真地花了十分鐘看了第一頁——沒看懂。
拗口的咖啡名字和産區名字讓他完全搞不明白。
他一擡頭就看見一檸正在看她,雖然她還是面無表情,但對她日漸熟悉的祝苗能從她眼睛看到期待和激動,就像苦苦哀求後終于賣出了安利似的。祝苗只能幹笑道:“挺好看的,我……我留着晚上看……”
一檸滿意地點點頭,又連續從書架上抽出幾本書,一股腦塞給祝苗,祝苗只能硬着頭皮收下。
“對了,”一檸說道,“項澍叫你加他微信,他要給你發工資。”
祝苗站起來,屁颠屁颠地拿着手機過去,掃了二維碼,發送了好友申請,随口問道:“他今天跟你講的嗎?”
一檸認真地想了想,說道:“前天吧好像。”
祝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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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出去的好友申請一直沒等到回複,但祝苗也沒空挂念這個事情,學校裏有更值得他煩惱的事兒。
經過上次項澍和一檸的正面剛之後,學校裏那群吃飽了沒事兒幹淨喜歡找茬的男生消停了,但祝苗這輩子最讨厭的人——林周,他又開始給祝苗“找麻煩”了。
祝苗一般沒什麽事都不會進辦公室,那天是路上偶遇的隔壁班的英語老師差遣他幫忙去辦公室傳個話。他一打開門,要傳話的對象不在,辦公室裏赫然坐着林周和另一個祝苗不認識的老師。
祝苗轉身就想走。他像趨利避害的小動物,一見到林周就渾身豎刺,哪兒哪兒都不舒服。
“祝苗啊,”林周戴着近視眼鏡,和藹可親地說道,“來一下。”
還有別人在,祝苗渾身僵硬地走過去,林周拉住他的手肘,讓他坐下來。祝苗覺得自己手肘上的那一點皮膚像被蛇信子舔過似的,濕冷黏膩,直讓人犯惡心。
林周笑着說道:“你最近是不是經常和同學鬧矛盾啊,有什麽難處,盡管和老師說……”
祝苗小幅度地甩開他的手,說:“沒有。”
祝苗在椅子上小小地彈了一下,因為林周放在桌子底下的手搭在了他的大腿上。天氣已經逐漸熱起來了,祝苗穿的校服短褲,林周有半個手掌和他的大腿肌膚貼着。祝苗只覺得心跳得快飛起來了,不知道該怎麽辦,不知所措,大腦中叫嚣着要跳起來揍他一拳,但結果難以想象,不能随便動手。
憨批才随便動拳頭。
項澍說過的,祝苗分神想道。
祝苗想起一開始的時候,大概在半年前,那是個悶熱的午後,偷偷地躲在走廊盡頭的雜物間看書,那裏熱得祝苗渾身出汗,心跳加速。林周發現了他,并且沒收了他看的書。
他緊張極了,那本書裏面的內容他羞于啓齒,好像赤身裸體被公之于衆。祝苗急得都想哭了。林周一向溫和,是學生中出了名好說話(又或者是好欺負)的老師。林周并沒有批評責罵,而是讓祝苗放學後到辦公室找他。祝苗忐忑不安地去了,出乎他意料,林周只是安慰他。
“這沒什麽,同性戀沒什麽大不了的。”林周說。
中間敏感的三個字讓祝苗緊張極了,他背上都是汗,又害怕又迫切想繼續聽。
林周說:“這很正常的,放輕松,我也是。”
祝苗猛地擡頭,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他說:“老師你也是嗎?”
在驚愕中,他沒有留意到林周越湊越近,像毒蛇一點點湊近獵物,不動聲色。林周的手搭在他的大腿上,呼出來的氣都噴在了祝苗的脖子上。
林周說:“男的和男的……也能做很多事。你平時有沒有自己弄過?老師也可以幫你……”
他的手越摸越往上,祝苗猛然驚醒,揮開他的手,把那本被沒收的書從林周的桌面上搶走,落荒而逃。
回憶和現實一下子重疊了。
此時的祝苗也猛地站起來,帶倒椅子,吓到了辦公室裏的另一位老師,但他顧不上了,轉身從辦公室裏跑出去,課也不想上了,從學校的牆上翻出去,不敢停下來,怕一停下來就被恐懼和厭惡淹沒。
自從那天起,班級裏的同學之間就開始流傳祝苗的閑話,幾個男生開始找茬。
那一天,他第一次直面自己的性向,吊詭的是,他第一個認識的同類竟然是林周,林周的所作所為讓他連帶性向連帶自己都變得讓人惡心,那天他也是這樣,一直跑,在被烈日曬得熱騰騰的路上一路跑。
四面八方的潮熱空氣都向他的方向擠壓,他簡直透不過氣來。他那時候無處可去,只能在街巷上沒有目的地奔跑,最後蹲在家門外的樓道角落裏,無聲地發呆,可能還哭了。
但現在不一樣了,祝苗有處可去,他可去的地方可比那個一直以來的“家“有安全感得多。
跑着跑着,祝苗一點點慢下來,奔跑讓他心跳過速,氣喘籲籲,胸膛劇烈起伏。
他一路跑回到咖啡廳,令他沒想到的是,店裏不止有一檸,還有足足兩個多星期沒見的項澍。
祝苗差點沒認出他來,項澍整個人黑了兩三個色度,後脖子和手臂上還有曬傷掉皮還未痊愈的痕跡,略長的頭發也剃掉了,變成了剛剛長出毛茸茸發茬的短寸,讓他的五官變得格外凸出。
簡直像流浪了兩三個月的難民。
“嗨,這麽早,你是不是翹課了?”項澍說道。
他皮膚變黑之後牙就顯得很白,像黑人牙膏的代言人,祝苗差點沒忍住笑出聲來,壞心情一掃而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