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宮人在梧桐宮中來來往往,流光溢彩的賞賜,流水般湧進玉京公主的私庫。
秦秾華身子骨弱,阖宮走動下來,累得腰酸腿軟,一沾軟榻就再不想動。
“公主,喝口熱茶暖暖身子吧。這是湖廣新貢的珠蘭茶,攏共沒有多少,陛下說湖廣今年有茶都是公主的功勞,幾乎都送梧桐宮了。”
結綠呈上一碗熱茶,茶裏飄着五六顆紅紅枸杞。
秦秾華喝了兩口,問:“其他幾宮的禮都送去了嗎?”
“送去了。”
秦秾華蹙着眉頭:“總覺得漏了誰……”
“難道是五皇子?公主往年出宮,都會給五皇子帶些宮外的稀奇玩意。”
對了,她還有個弟弟。
雖然後來為了那把龍椅暗鬥不止,但現在的他們,還是外人眼中親密無間的雙生子。
“今年就不必了,皇子不該玩物喪志,養身才是頭等大事。”秦秾華說:“烏寶呢?”
“奴婢在。”
一個內侍一跛一跛地走進內室。
“用洗尿盆的水熬碗黃連湯,送去延瑞宮,看着五皇子喝下……就說是我從高僧處求來的黃金湯,可明目健體,有利于武學進益。”
“喏。”
這事簡單,過了兩柱香的時間,烏寶就回來向她禀報:
“奴婢親自看着五皇子喝完的,一滴不剩。”
“他怎麽樣?”秦秾華問。
“看着還好,就是口氣不怎麽好……”似乎那股氣味近在鼻前,烏寶一張圓臉皺成了方臉:“奴婢覺着,五皇子今晚怕是吃不下飯了。”
“不愧是立竿見影的排毒神方。”秦秾華說:“為鞏固療效,明早再給五皇子呈去一碗。”
“喏。”
秦秾華懶在軟榻上,結綠托着她的手,力度合宜地揉捏起來。
“我不在的這段日子,宮裏發生了什麽?”
烏寶收起玩笑神情,言簡意赅地向她彙報了宮中的近期事項。
“……大抵是選秀将近,後宮嫔妃都盯着外面的人,宮裏倒是風平浪靜,無事發生。”
“瑞曦宮如何?”她問。
“陛下近身伺候的宮人裏,十之有七都是別家眼線,其中兩個是憐貴妃的人,一個是沈賢妃的人,其他諸人,雖然暫時沒找到證據,但他們宮外的家人,都或多或少和前廷重臣有着幹系。”
“豈有此理,堂堂帝王,一舉一動竟全在各方勢力的監控之下。我是大朔的公主,食君之祿,豈可坐視不管?”
秦秾華十分痛心,說:
“我們也往瑞曦宮裏加派人手,務必要使近身伺候的都是我們的人。”
“奴婢下去就辦。”
“摘星宮的人手,安插好了嗎?”秦秾華問。
烏寶面上一紅:“沒有……”
“怎麽回事?”
秦秾華推開結綠,從軟榻上坐起。烏寶一向得力,很少有這樣的時候。
“奴婢……奴婢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就覺得那摘星宮頗為邪門,明明是跟冷宮差不了多少的地兒,偏偏防成了銅牆鐵壁,裏面的人不受收買,外面的人也沒法進去。”烏寶一臉悔恨,跪倒在地:“烏寶辦事不利,還請公主責罰!”
“無妨,你起來吧。”秦秾華說。
烏寶看她神色平靜,遂從地上慢慢起了,他右腿不便,走路時一跛一跛的,下跪和起立時,更是吃力。
“公主為什麽要查摘星宮?”結綠問。
為什麽?
因為摘星宮的輝嫔會在這個冬天慘死,不光輝嫔,整個摘星宮的宮人都難逃一死。輝嫔原是烏孫國千嬌萬寵的公主,輝嫔之死,成了烏孫國日後倒戈相向的理由。
她要阻止摘星宮血案,就要先查明這究竟是輝嫔和烏孫聯手的自導自演,還是輝嫔真的在朔明宮中遇到了兇殘歹人。
“我自有用意。”她說。
一宮女趨步走進內室,低頭禀報:“玉京公主,摘星宮派人送來了扁豆面旗子和葡萄蜜瓜。”
秦秾華問:“人呢?”
“東西送到,人就回去了。”
“知道了。”她說:“像往常一樣,大家分食了吧。”
不多會,榻上的木幾就多了碗扁豆面旗子和一盤琳琅滿目的西域瓜果。
“沒毒,公主放心吃吧。”結綠撤回銀針。
“我吃不下了。”她擺擺頭,說:“烏寶,把火盆挪近些。”
烏寶爽快答應一聲,連忙挪動火盆,結綠瞪着眼睛盯着看。
“哎!你笨手笨腳的,推那麽近,悶着公主怎麽辦?”結綠看不下去,推開烏寶,呼哧呼哧地把火盆挪了個地。
烏寶站直身體,看向軟榻上白玉般的少女:
“這摘星宮真是執着,十年如一日的往梧桐宮裏送吃食,公主不搭理也照送不誤……”
秦秾華問:“我和輝嫔,以前當真親近嗎?”
“那當然啦!”結綠搶着回答:“公主小時候最喜歡往摘星宮跑,宮人們攔都攔不住,要不是公主後來落水失憶,想必現在還很親近輝嫔呢。”
結綠說的“失憶”,是秦秾華十四歲的事,那時她剛從現代穿來,兩眼一抹黑就被叫“公主”,只能裝失憶來蒙混過關。
她戰戰兢兢模仿旁人眼中的玉京公主,後來才發現,是她多慮了。
就和大部分不考究的穿越一樣,她的穿越也很不考究,梧桐宮裏裏外外,竟沒有一人發覺這殼子裏換了個靈魂。
烏寶問:“公主,奴婢還要接着往摘星宮安插人手嗎?”
秦秾華問了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扁豆面旗子好吃嗎?”
烏寶摸摸後腦勺,憨厚樸實的圓臉上綻出兩個酒窩:“如果摘星宮沒換廚子,那麽應是好吃的。”
“既然好吃,明日,我們便登門道謝。”
……
摘星宮,是朔明宮中最豪奢的宮殿之一,僅次于天壽帝的瑞曦宮,穆皇後的益陽宮和憐貴妃的妧憐宮。
前朝狐胡滅亡不足百年,烏孫又曾是狐胡最忠心的附屬國,大朔的皇帝迎烏孫公主,一是為安撫烏孫,二是為震懾殘餘的狐胡餘孽。
既然是做給旁人看的,烏孫公主居住的摘星宮自然是金碧輝煌,耀目不可直視。除了大朔的绫羅字畫,還有來自千裏之外的多彩寶石和純金器物,一同将摘星宮堆砌為地上天宮。
秦秾華的鳳轎在摘星宮門前停下,受到預想之外的熱情招待。
兩個深眼高鼻的宮女說着蹩腳的大朔話,将她請到摘星宮前廳坐下,又是端奶茶又是送瓜果,還有一個鬈發的小內侍,一邊往火盆裏添着銀炭,一邊用孺慕的眼神偷偷瞅她。
除開外院裏掃地澆花的幾個朔人,幾乎整個摘星宮的宮人都被驚動了。
秦秾華端着奶茶喝了一口,圍觀的宮人發出幾聲小小輕嘆,她再用銀簽叉起一塊蜜瓜,有人雙手合十,眼見就要拍起巴掌。
她果斷放下銀叉,不顧人群中發出的遺憾嘆息,問:
“輝嫔呢?”
說曹操曹操到,一個曼妙的身影伴随叮叮當當的鈴聲,從通向二樓的黃花黎木梯走下。
輝嫔是個十足的美人,秦秾華在宮宴上看到穿朔人服裝的她時,就這麽想,如今再在摘星宮裏看到穿胡服的她,更要在美人前面加上“極品”二字。
極品美人墨發如瀑,豪放不羁地散着,一襲絢麗錦衣,繁複裙擺在系着鈴铛腳鏈的腳腕邊如浪波動。不同于朔女的嬌小,輝嫔腰細腿長,胸量也很是驚人,若說宮殿,摘星宮只能在朔明宮中排第四。
若評頭論足,輝嫔毫無疑問冠絕群芳。
單憑外表,沒有人會相信這是一個年過三十的女人。
“朔人的發髻好難梳,宮人伺候半天也不見好,我又怕公主久等,只好就這麽來了……公主不會見怪吧?”
秦秾華剛要起身行禮,輝嫔就捎着一陣香風,在她身旁坐下了。
不僅不給她行禮的機會,還不給她說話的機會。
“公主喝茶了嗎?光有茶怎麽行,快去叫廚房拿些瓜果點心……”
不一會,秦秾華面前就擺滿了種類繁多的西域美食。
光是在瑞曦宮中以顆計算的大櫻桃,輝嫔一出手就是一海碗,更別提其他有錢也買不到的各色瓜果。
一個字形容:壕。
秦秾華在輝嫔熱切的注視下,吃吃喝喝,直到夕陽西下才扶牆走出摘星宮。
上轎沒多久,轎外的烏寶忽然“咦”了一聲:
“那不是烏孫王嗎?”
秦秾華撩開窗簾,看見烏孫王一行步行而去,方向正是她剛離開的摘星宮。
“聽說烏孫王這次不等除夕宮宴就要回去了……大概是去和輝嫔告別的吧。”結綠說。
烏孫王和輝嫔是同母所生,感情十分親厚,若非當初大朔以勢相壓,烏孫也不會舍得送她聯姻。
這也是大朔和烏孫聯姻的第三個原因,迎的其實并非新娘,而是人質。
事實證明,這場聯姻聯的非常值,烏孫國不僅自此安安分分,就連每年朝貢,都由烏孫國王親自帶隊,只為看上妹妹幾眼,順帶捎帶點吃的用的。
輝嫔宮裏的西域寶貝,不就是這麽來的麽。
秦秾華剛要放下窗簾,忽然又想起一事。
“輝嫔和烏孫王,一母所生,為何相貌天差地別?”
結綠疑惑地歪着頭:“有嗎?不是挺像嗎?”
“五官是不像,膚色和輪廓還是像的。”烏寶說:“就算雙生子也有不像的呢,更何況……”
烏寶話未說完,臉色已變。
秦秾華說:“別跪。”
烏寶彎了一半的雙腿将将停住。
秦秾華說:“五皇子出生不久就過繼給了舒德妃,我們長得不像,是好事。”
烏寶自知說錯了話,讨好道:
“是,公主和陛下長得像就行了,和五皇子長得像有什麽用啊?”
這話并不好笑,因為秦秾華很清楚,她和天壽帝也長得不像。
結綠走到窗邊,問:“公主,你在摘星宮發現了什麽嗎?”
秦秾華搖了搖頭。
輝嫔看着粗枝大葉,實則心思缜密,一問一答皆有章程。
她越是天衣無縫,秦秾華就疑慮越深:
摘星宮為何銅牆鐵壁?
一生順遂,千嬌萬寵長大的烏孫公主,為何有如此城府?
“烏寶、結綠。”她說:“我有事要交代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