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你……你可知自己在說什麽?混淆皇家血統為十惡之罪,七公主是想做那大逆不道之人嗎?!”

憐貴妃厲聲質問。

滿殿寂靜,自秦秾華話音落下後接連跪倒的宮人匍匐在地,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個。

天壽帝滿臉錯愕地看着跪地的秦秾華,連說話都忘記了。

“兒臣本想等事情調查清楚後,再私下禀告父皇,可是兒臣若再沉默下去,此人怕是活不到身份明了的那一天。便是旁人,兒臣也做不到見死不救,更何況,此人可能是父皇的龍子,兒臣的血親弟弟!”

秦秾華叩首:“請父皇徹查少年身份!”

“……你且起來再說。”天壽帝神色複雜,親自把人扶起:“你的腳,可還站得住嗎?”

“父皇無須擔心,周院使妙手回春,兒臣已好多了。”

眼見話題偏斜,憐貴妃冷聲打斷:

“七公主可要為自己的一言一行負責,你是皇室之人,即便是平民也知道混淆皇室血統是死罪,你不可能不知道吧!”

“自然知道。”

“那你還敢胡言亂語?!此人若是陛下的龍子,那是何等尊貴的身份?後宮諸人誰不做夢都想生下一個龍子,輝嫔有此殊榮,難道還會秘而不發嗎?”

“因為輝嫔并非普通嫔妃,她是烏孫的公主。”秦秾華說。

“是公主又如何?!”

“父皇明鑒,烏孫自建國以來,一直是前朝狐胡的忠實擁趸,烏孫公主遠嫁大朔也是迫不得已,心有不甘實乃人之常情,父皇和輝嫔相處中,應該也能感知一二。”

天壽帝點頭:“輝嫔在朕面前确是心不在焉的時候多,朕看她宮裏近身伺候的都是胡人,朕呆得不自在,所以摘星宮也去得少。”

“如此,輝嫔若是記恨覆滅狐胡的大朔,跟着記恨秦氏皇族也說得通了。兒臣在十幾日前曾拜訪摘星宮,宮中的胡人衣着華麗,神情天真,可見輝嫔一向待他們不薄,反而是我們大朔的宮人,精神萎靡,消瘦蒼白,想來沒少受磋磨。輝嫔既然憎恨朔人,又怎會善待流有秦氏血脈的龍子?少年身上傷痕累累,皆是輝嫔對大朔皇室的恨意所致!”

眼見天壽帝神色動搖,憐貴妃眉間閃過一抹狠色:

“大膽!皇室血統豈是你兩三句就能動搖的?我看七公主是受了驚吓,魇着了!你們還不帶七公主下去?!”

“陛下還未發話,誰敢動我?!”

秦秾華擲地有聲,憐貴妃的手下猶疑地停下動作。

憐貴妃急了:“陛下,難道您就由着七公主在這動搖人心?”

天壽帝一臉疲憊地揉了揉眉心,說:

“……你說他身上有烏孫皇室的特征,是何特征?”

“此人并非純正黑眸。”

憐貴妃不遺餘力,駁斥道:“塞外胡人多得是綠眸藍眸,異色又能說明什麽?!”

秦秾華看也不看憐貴妃,她越跳腳,越證明踩了她痛處。

天壽帝子嗣不豐,中宮多年無子,有資格奪嫡的皇子僅有沈賢妃所出大皇子,鄭嫔所出四皇子,舒德妃過繼的五皇子,以及憐貴妃膝下十四歲的六皇子四人。

其餘的四名皇子,不是因醜聞聞名全國,就是身有殘疾,有礙觀瞻。

還未來得及序齒就夭折的龍子更是數不勝數。

這究竟是天意如此,還是**所致,誰也不敢說。

唯有一點很明了,朔明宮若是一夜之間多出個十歲的健全皇子,憐貴妃這痛,可就要長久痛下去了。

秦秾華說:“他的瞳仁黑中帶紫,這分明是烏孫皇室的特征。”

“紫又……”

憐貴妃一窒。

烏孫皇室和狐胡皇室同出一源,狐胡皇室中人多為紫眸,所以舉國尚紫,而烏孫皇室經過多年混血,已不見紫眸,只有極少數後代擁有偏紫的黑眸。

除了狐胡皇室和烏孫皇室,天下再沒有人擁有紫眸。

狐胡皇室早被大朔屠得幹幹淨淨,除了輝嫔所生,摘星宮如何能夠多出一個異眸的少年?

“僅憑你的幾句推測就想令宮中多出一個皇子,簡直荒謬!”憐貴妃怒形于色。

秦秾華神色淡然,微微笑道:

“當然不能是我的幾句推測,所以兒臣才在此處請求父皇明察。若此子真是輝嫔所生,必定會留下蛛絲馬跡,父皇可令高公公調查當年的敬事房檔案,摘星宮藥食取用記錄,以及太醫院……”

“照你這麽查要查到何時?”憐貴妃冷笑:“我倒是有更方便快捷的方法。”

“娘娘有何高見?”

“正好人都在,不妨現在就滴血驗親!”

秦秾華斂了笑,皺眉道:“父皇龍體貴重,豈可受傷流血?”

“當然不能叫陛下龍體受損,七公主是陛下的女兒,由七公主和此人驗也是一樣的。”憐貴妃笑道:“這樣既可以解決公主心中的疑惑,也可以破了宮中的謠言……”

天壽帝臉色一變:

“什麽謠言!難道你貴為貴妃,還要相信無知奴婢間的胡說八道嗎?!”

從後殿匆匆趕來的周嫔害怕地護住秦秾華。

滿殿壓抑的空氣,宮人和太醫院禦醫們跪在地上,恨不得将自己的存在感降低為空氣。

七公主的身世,一直是宮中疑雲之一。

明明是龍鳳胎,七公主和五皇子卻絲毫不像,小的時候還能糊弄着說眉眼神似,可越是長大,七公主就越是像開在月季叢裏的薔薇,細微之處,處處都透着不同。

“貴妃這話,是在質疑什麽?”秦秾華緩緩開口。

“七公主不要多想,只是代勞一二罷了。”憐貴妃虎視眈眈盯着她:“七公主如果推拒,是不相信殿內的少年,還是不相信自己?”

“貴妃!此話過了!”天壽帝怒道。

“陛下,臣妾也不過是實話實說罷了,要是哪裏說得不妥,陛下大可指出,臣妾一定心服口服!”

“你——”

“父皇息怒。”

秦秾華退後一步,慢慢行禮。

她行動不便,行禮的姿勢并不标準。雲墨般的烏發從少女還未長開的肩骨上如瀑傾洩,更襯得她臉色蒼白如雪。在雍容華貴的憐貴妃面前,白裙素釵的她就像是一片随時融化的雪花,纖弱可憐,任誰看了也不能無動于衷。

“兒臣德薄,所以才致貴妃疑忌,為還朔明宮一片清平,兒臣願意滴血驗親,只願憐貴妃心中安定,父皇也能過個好年。”

天壽帝斷然拒絕道:

“不可!如果因為幾句流言,朕的女兒就要滴血驗親自證清白,這樣的事情豈不是沒完沒了?後宮之中,豈不是永無寧日了?!”

“……父皇說得有理。”秦秾華看向憐貴妃:“如果憐貴妃堅持,我可以滴血驗親,但憐貴妃需向父皇承諾,此類事情不會再出現第二次,宮中一應謠言,也應随此平息。”

“秾華……我的秾華……”

周嫔眼含熱淚,神色痛苦卻又無可奈何。

太醫院的禦醫和梧桐宮宮人心中不平,面上也可見一二。

憐貴妃居高臨下,優勢占盡,卻沒有一個人站在她這邊,枕邊人的怒目而視,更是讓她心頭刺痛。

她氣急反笑,怒聲道:

“好!只要你敢驗,本宮就答應你,若你證實了清白,誰再傳播流言,用公主的身世做文章,就是和本宮過不去!本宮第一個不饒他!”

話已至此,太醫院的人很快端了碗清水來。

“等等!”

憐貴妃走到端碗之人面前,眯眼打量碗中清水片刻,又叫自己的太監德榮手指沾了嘗味,确實是清水無誤。

“……去吧。”

端水之人恭敬地行禮:“喏。”

周院使走進殿中,從地上撿起一片碎瓷片,顫顫巍巍回來。

“這是少年打破瓷碗所流的血,老臣親眼所見,可直接用于驗親。”

天壽帝點頭後,周院使提起瓷片,兩滴血珠落進水裏。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秦秾華身上,周嫔屏息凝神,以繡帕掩嘴,淚珠在眼中搖搖欲墜。

秦秾華神色平靜,取銀針刺破手指,擠出一滴鮮血滴入碗中。

兩股鮮血接觸,迅速融為一體。

秦秾華和端碗的上官景福目光相交,轉瞬錯開。

天壽帝面上一松,接着怒起:“憐貴妃,如今真相大白,朕看你現在還有什麽話說?”

“陛下!臣妾也是為了陛下好啊!”

“夠了!朕乏了,今日不想見你。回你的妧憐宮去!”

“陛下——”

“還不快走?!”

憐貴妃面色鐵青,憤憤恨了一眼衆人,被迫離去。

天壽帝将目光落在秦秾華身上:“……委屈你了。”

秦秾華低頭行禮:“兒臣不委屈,一切皆是為了大朔的安定。”

“朕知你心善……他,就交給你安排了。今日發生太多意外,朕現在乏得很。高大全——”

“奴婢在。”

“起駕回瑞曦宮。”天壽帝頓了頓,說:“周嫔,你随我一道走走。”

周嫔規規矩矩地行禮:“臣妾遵旨。”

高大全朝秦秾華行了個禮,匆匆随二人離去。

早已如站針氈的太醫院諸人,由周院使帶了個頭,紛紛朝秦秾華行禮告退。

“周院使,可否留下一人為皇子看診?”秦秾華道。

“這……”

周院使一愣,身後的禦醫和吏目皆回避秦秾華的視線。

為了一個流有異族血脈的皇子得罪憐貴妃,實在不是明智之舉。

周院使看了眼身後,說:“一事不煩二主,上官吏目……你留下吧。”

上官景福後退一步,不卑不亢道:“卑職領命。”

天壽帝走了,太醫院的人也走了,梧桐宮整個都空了下來。

“公主,您等等,奴婢這就去把皇子找出來……”

烏寶話沒說完,秦秾華已經目不斜視邁進側殿門檻。

“公主!”結綠立即追上。

上官景福猶豫片刻,才随梧桐宮的宮人一起步入宮殿。

殿內落針可聞,秦秾華鎮定自若,身後的烏寶和結綠卻如臨大敵。

她沿着地上的血跡,一路走向角落,最後停在描花點蝶的紫檀邊座嵌玉石寶座屏風前。

結綠看見屏風後面的人,急忙上前:“公主小心!”

秦秾華擡起手:“別過來。”

“可是……”

“沒有我的命令,誰都不許過來。”

她對宮人發號施令,目光卻始終和屏風後的少年相接。

少年側靠在牆上,勉強保持着站立。身上的紗布拆了大半,玄色衣襟大敞,觸目驚心的傷痕布滿蒼白胸口。被匕首貫穿的那只手用幹淨紗布纏了幾圈,如今鮮血已經将其完全浸紅,刺目的鮮血順着指尖不斷滴落。

少年渾身是傷,就連臉上也盡是細碎的傷口。

她和憐貴妃斡旋兩炷香的時間,他始終一言不發,一動不動,直到她走到屏風前,他才朝她露出牙齒,喉嚨裏發出野獸的聲音。

他讓她想起穿越前養的一只狗。

一只撿回來的狗,沒什麽高貴血統,卻兇狠強悍,高傲自持。

“你懂朔語嗎?”秦秾華對他微笑。

他像一只走投無路的幼獸,用兇狠的目光和緊繃的肌肉線條來警告她不要靠近。那些黑的紅的痂,不經意觸動了她的回憶,讓她心中一軟。

牆上血跡斑斑,他靠的地方已完全變了顏色。

秦秾華笑着朝他伸出手:“你已經安全了,這裏沒有人會傷害你。”

少年動也不動。

她伸出的手,到了他的臉邊。

“公主!”結綠發出一聲驚叫。

少年狠狠一口咬在秦秾華的虎口處,側殿裏的宮人都變了臉色,唯有當事人面不改色。

“你看,我很弱。”她的微笑紋絲不動:“……根本傷不了你。”

少年目不轉睛地盯着她,每當燭光閃爍,那雙烏黑眼眸就會透出晶石般的暗紫。

她凝視它,如同凝視權利的旋渦。

因為危險,所以迷人。

若眼前所有路都是絕路,她就自己開鑿一條通天路。

只要她願意,便是販夫走卒,也能成為天潢貴胄。

不論他身體裏流的是誰的血,只要他一日有用,她就能讓他做一日龍子。

她從少年松懈的牙關中退出,輕輕撫上少年眼睑下的細小傷痕。

秦秾華迎着少年視線,莞爾一笑,華光潋滟。

“莫怕。”

“今後阿姊與你同甘共苦,便是豁出性命,也不讓你受一點傷害。”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