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是針傷。”

上官景福收回探入秦曜淵口中的銀箸,朝桌前的秦秾華行了一禮:

“有人用銀針一類的銳物,在唇舌處反複紮刺,故此九皇子難以發聲。此外九皇子咽、喉處都有程度不一的發炎潰爛現象,難以吞咽,所以造成食欲不振。好在這些都是外傷,假以時日就能調養好。”

“……知道了,你開藥罷,此事勿對他人提起。”

“喏。”

上官景福退下後,結綠端上兩碗冒着熱氣的藥,少年一碗,秦秾華一碗。

她端起瓷碗,看着一旁用左手端起碗來的少年,不禁笑了。

“如今,我們還真是同甘共苦了……”

結綠撅着嘴唇,抱怨道:

“公主還說呢,要不是您把鬥篷給了別人,怎麽會需要吃藥!”

“吃便吃了,反正我也吃習慣了。”秦秾華笑道:“淵兒定然沒吃習慣,快去小廚房拿些糖果子來。”

“是公主您想吃吧!”結綠不上當,毫不留情地戳破她的借口:“張院使特意囑咐奴婢不能慣着您,您喝的藥呀,和什麽蜜餞、蜂蜜、糖果子都相沖,不能吃,吃了就影響藥效啦!”

“好結綠,我不吃,只看着淵兒吃。”秦秾華說:“快去拿一碟來,你若走慢了,淵兒的口水就要流出來了。”

秦曜淵:“?”

他剛想開口拒絕,一只手已經堵了他的嘴。

秦秾華笑眯眯道:“不,你想吃。”

一股冰雪融化後的冷香直往鼻子裏鑽,他一時怔住,也就忘了要說什麽。

結綠很快拿回一碟糖核桃仁,個個又大又飽滿,顏色如焦糖一樣,也散發着焦糖一樣的甜香。

秦秾華貪婪地吸了一口空氣裏的香味,戀戀不舍推到少年面前:

“吃吧。”

秦曜淵:“我不……”

這句話大概和梧桐宮天生犯沖,這一次,他依然沒來得及說出來,就被糖核桃仁堵上了嘴。

少年的喉頭咽了一下,秦秾華趁機把糖核桃送進他半推半就的牙關裏。

“甜嗎?”她問。

“……甜。”

她像是自己吃到這枚糖核桃似的,心滿意足一笑,轉頭對結綠說:

“你去問問廚娘,能不能開發一種纏在小木棒上的麥芽糖?”

結綠一臉迷惑:“纏小木棒?”

“有小木棒的話,既可以含在嘴裏,也方便拿在手裏。麥芽糖裏加入橙汁、蘋果汁、梨汁……就可以做成許多水果味的。要是她有創新精神,還可以試試香菜……”

“奴婢一會就去轉告廚娘,但是現在——”結綠把她端着瓷碗的手往上送了送,嚴肅道:“公主該喝藥了。”

秦秾華苦着臉喝完藥,立即沐浴更衣,以徹底洗去苦澀的藥味。

再回到寝殿時,少年也藥浴過了,披着**的頭發坐在桌前,洗後微鬈的長發打濕了白色中衣,發尾還在往下滴着水珠子。

“怎麽不把頭發擦擦?”秦秾華問。

烏寶彎着腰,一臉委屈地抖了抖手裏幹淨的長巾:“九皇子不許奴婢近身,奴婢擦不了。”

秦秾華接過他手裏的長巾,走到少年身後,輕輕擦拭他腦後的濕發。

他一動不動,背影像只溫順的小狗,桌上的銅盤卻映出一雙半掩在濃黑墨發後,鋒芒畢露的眼睛。

她故意使壞,長巾在他頭上揉來搓去,水珠四濺,長巾和亂發不住掃着眼睛,侍立在旁的烏寶一臉驚恐,生怕這位脾氣不好的九皇子跳起來就把銅盤砸公主臉上。

不想,公主都欺負累了,九皇子依然穩穩坐着,任她戲弄。

秦秾華手酸了,他的頭發也半幹了,她把濕潤的長巾抛給呆住的烏寶,神色遺憾:“……不好玩。”

烏寶:“?”

碧芳的臉現在還沒好呢!公主,咱們能玩點安全的嗎?

秦秾華開完玩笑,斂了笑意,在少年面前坐下,提了他的右手,端詳當日被一刀貫穿的掌心。

黑紅皆有的傷口觸目驚心,再加上新長出來的粉色嫩肉,這只手掌足以讓絕大多數人避而遠之,秦秾華卻看得目不斜視。

烏寶和結綠悄悄退了,寝殿內的空氣靜谧安寧。

“我們來玩一個游戲好嗎?你我各問一個問題,誰要是回答不出了,誰就輸了,輸的人要接受懲罰。”

少年擡眼看她。

秦秾華微微一笑,低頭取過上官景福留給她的玉肌膏打開。

“你多少歲了?”

他遲疑了一會,似乎在回憶,片刻後,說:“十……”

“該你問我了。”

她握着銀質小刀,從玉肌膏裏挖出一點抹在手背,以指尖沾取,輕輕點按在少年臉上的細碎傷痕上。

“五……皇子……”他沙啞着說。

“五皇子是我的雙生弟弟。”秦秾華說:“出生不久就過繼給了舒德妃。這宮裏有許多你不能惹的人,舒德妃和她身後的舒家……至少不算敵人。”

她沖他溫柔一笑,神情平淡地補充道:“暫時不算。”

“你和他……”

“該我了。”微涼指尖撫上截斷他左眉的一條黑豆長短傷痕:“這是什麽時候弄的?”

“……不記得。”

對上秦秾華懷疑的視線,他急忙再次開口:

“是真的……不記得……以前的事……”

“阿姊信你。”秦秾華笑道:“你問吧。”

少年沉默片刻,沒有再問五皇子,而是問:“我……真的……是九……?”

他的話沒有說完整,秦秾華依然能猜出他想說的是什麽。

“我說你是,你就是。”

少年不說話了。

秦秾華輕聲說:“對你做下這些事的人……你恨她嗎?”

“……”

這一次的緘默時間格外漫長。

秦曜淵別過臉,避開她的手指。

“懲罰……”他說。

秦秾華剛一擡手,他的身體線條就明顯緊繃起來。

她擡起的手落到少年發頂,輕輕揉了揉。

“好啊,懲罰就是……叫我阿姊吧。”她笑道。

“……”

“我想聽你叫我一聲‘阿姊’,你不願嗎?”她真摯地看着他。

“……”

秦秾華耐心等待。

“阿……”

少年張開嘴唇,神色糾結,好像即将說出的是什麽奧妙詞彙。

“阿……阿姊……”

她誘騙的小狼,終于對她搖起了尾巴。

秦秾華嫣然一笑:

“嗯,阿姊在。”

……

夜已深沉,連暗紅宮牆下草蟲的微吟都消失無蹤,一陣匆匆忙忙的腳步聲卻響徹在寂靜的夜裏。

碧芳抱着一個布包,鬼鬼祟祟走出梧桐宮,她一邊疾走一邊回頭觀望,鬼祟之處不言而喻。

無人的冷宮前,她将布包塞給一名侍衛裝束的人。

“大人要的東西都在裏面嗎?”侍衛壓低聲音問。

“都在。”碧芳同樣低聲回答。

“行……你走吧。”

碧芳接過侍衛遞來的賞錢,掂了掂重量,滿意地揣進兜裏,笑道:

“明年我就到出宮的年紀了,還望哥哥幫我向大人說幾句好話,若是能進穆府伺候,碧芳一定不會忘記哥哥大恩大德。”

侍衛敷衍點了點頭,轉身離去。

碧芳堆着讨好的笑,直到侍衛走得看不見了,才垮下臉往回走去。

“哼……不就是穆家一條狗嗎,有什麽神氣的?”

等她進了穆府,想辦法爬上穆家哪位老爺的床榻,這些人見了她還不是要跪下喊姑奶奶?

碧芳悄悄推開梧桐宮後門,見無人發覺,心裏松一口氣,轉身把後門重新鎖上。

再轉身,廊下坐着一個面帶微笑的人。

她雙腿一軟,撲通一聲癱坐地上。

烏寶從木臺上跳下,冰冷發白的月光照在他笑眯眯的圓臉上,無端滲人。

碧芳蹬着雙腳後退,轉過身,拼命伸長雙手去夠後門的門把。

一只手按上後門。

碧芳顫抖地擡起頭來,烏寶堆滿笑容的圓臉近在咫尺。

“別走了,和我聊聊吧。”

慘白的月光鋪滿玉京,肅穆氣派的穆府大門前,忽然發出吱呀一聲。

原來是正門旁的偏門在夜色中開了一小條縫,門房和侍衛裝束的男人耳語幾句後,退居一邊,男人往後看了兩眼,小心翼翼鑽入偏門。

男人一路疾行,來到還亮着燈的正院書房外,剛要邁進門檻,門前守衛的一名親随伸手把他攔下。

“東西拿到了嗎?”親随問。

“拿到了,正要禀告大人。”侍衛點頭哈腰道。

“那物污穢,別帶進去髒了大人書房,你就在這打開我看看。”

侍衛應了一聲,當即解開布包袱。

裏面的東西讓兩人都變了臉色。

“這……”親随說。

侍衛立即跪倒:“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碧芳拿給我的時候就是這樣,小的絕對不知情啊!”

書房裏透出的燭光忽然一黯,一個白發蒼蒼、衣着華麗的老者拄着手杖走到門前。

“首輔大人——”親随急忙行禮。

穆世章冷眼看着地上十根發黑的手指,半晌後,緩緩開口:“好……好啊……”

親随不敢擡頭,跪在地上的侍衛更是冷汗直流。

“前幾日才給貴妃娘娘送了人頭,今日就給我送了十指,這是在警告我不要把手伸得太長啊……”

“大人,我們該如何是好?”親随問。

“把東西拿去埋了,叫人把地上沖一沖。”穆世章看了眼跪在地上的侍衛:“這事不怪你,回去吧。”

“喏。”

侍衛如獲大赦,連忙退走了。

穆世章走回書房,他的長子穆得和站在門內,早已将包袱裏抖出的東西看了個一清二楚,沒有公主的月事帶,沒有九皇子的血衣,只有十根已經發黑的手指。

“父親,七公主如此惡毒,我們還要繼續忍下去嗎?”

穆世章坐回桌前,端起還冒着熱氣的茶杯抿了一口,緩緩道:

“你啊,要是有她一半忍性,我也不必擔心我百年以後,我們穆氏一族的未來。”

“父親!”

“你不想忍,又想怎麽辦?她是公主,是陛下的女兒,你無憑無據,要怎麽扳倒她?靠妧憐宮的人頭,還是靠這門前的十根手指頭?”

穆得和沉着臉坐下,說:“難不成我們就要一直退讓?七公主去年才剛及笄——一個剛及笄的小姑娘,就可以左右陛下的心思,掌控後宮諸人,甚至影響朝堂……父親,難道你不覺得可怕嗎?她如今就可和我穆氏作對,日後豈不是還能扳倒穆氏,扶持她那雙生弟弟上位?”

“可怕啊……當然可怕。”穆世章說:“五皇子隐忍有餘,聰明不足……不過是庸人一個,不足為懼。七公主城府頗深,看似淡泊名利,實際欲壑難填,她有野心,也有相應的能力,好在,她只是一個女子。女子,再怎麽聰明,也翻不起大浪。販夫走卒或許願意聽命于女人,士大夫卻絕不會心甘情願為一個女子效力。”

他停了下來,輕輕吹走水面上的茶葉,說:

“這是她的不幸,卻是我們的幸。她若為男子,這天下無論如何也輪不到泰兒。”

“要是早知她會成為我們的心頭大患,當日父親就該聽我的斬草除根!如今這中宮皇後雖是我穆家的人,陛下卻依然心系周氏,六皇子雖流着穆氏的血,卻不是中宮嫡出!我們忙活這麽多,最後兩頭不着好!”

相比怒形于色的穆得和,穆世章神色平靜。

“路要一步步走,事要一點點做,你想一口吃成個胖子,最後只會噎死你自個。”

“那父親說要怎麽辦?!”

“你不是已經找到可以推翻滴血法的人了麽?這便是扳倒七公主的第一步。”

穆世章放下茶杯,白色的須發在燭光下閃着銀光,他聳拉的眼皮下,一雙銳利的鷹眼也閃着精光。

“想扳倒公主,難,想扳倒一個血統不明的孽種,卻有上千種方法。”

穆得和面上一喜,情不自禁站了起來:“父親,你終于同意了?!”

“原本我還猶豫,可是看到今晚這一幕,卻不敢猶豫了。”穆世章沉聲道:“年僅十五就如此狠辣狡詐,等她成長起來,泰兒焉有活路?”

“父親說的是!”

“七公主調換了包袱,一定以為已經阻撓了我們驗親的計劃,現在正是她最松懈的時候。既然你對那李仁如此有信心,試試也無妨……讓他明日一早便來見我吧。”

穆得和激動應聲:“是,父親!”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