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六皇子的嘲諷落下許久, 上書房裏依然沒有任何回聲,秦曜淵視他如無物,冷漠的眸子刺過書房各個角落, 像只正在審視新領地的野獸。

受到如此明目張膽的無視,六皇子面上的嘲笑凝結。他推開書桌,雙手背在身後,踱步過來, 擋住二人面前的路。

“九弟, 哥哥跟你說話, 怎的, 沒聽見?”他拖長了聲音, 陰陽怪氣道。

秦曜淵終于正視向他, 只是,一分疑惑九分冷漠的目光像是在說:

“你是什麽東西?”

眼見六皇子的臉肉眼可見地青了,武岳連忙站到兩人之間, 好心想要緩和氣氛:“我……”

六皇子可不買賬。

他一個眼刀就朝武岳扔了過來,臉上露着赤/裸/裸的鄙夷。

“這裏有你說話的地方嗎?”六皇子說:“你誰啊?”

武岳忍着氣朝他揖手:“武岳見過殿下, 家父為廣威将軍武……”

“哦, 武如一的兒子啊。”六皇子扯着薄薄兩片嘴唇笑了起來:“武如一的兒子太多了, 我記不大住,你妹妹我倒是印象深刻, 令妹五歲時就能把隔壁的小侯爺揍掉牙齒, 如今功夫精進, 想必可以上山打虎了吧!”

六皇子的黨羽适時爆發出一陣哄笑, 有人揚聲喊道:“将軍府不缺老虎,缺打虎人!”

涉及家人,又是未嫁的妹妹,武岳再好的脾氣也忍不住了。

他怒聲道:“那是謠傳!家妹不曾動手打人,小侯爺那是自己摔的!”

六皇子看了眼武岳緊握在身側的兩只拳頭,嗤笑道:“将門之子果然膽量不同,怎麽着,拳頭握這麽緊,你是對本宮有意見,還是對天家有意見?我聽父皇說,你們武氏一族為安定大朔、驅除鞑虜立下了汗馬功勞,如今看來——”

他瞥了眼面無波瀾的秦曜淵,說:

“說不準未來會出個私通外番、吃裏扒外的東西呢。”

武岳滿臉漲紅,竭盡全力才忍住失控。

他強壓着怒火,重聲說道:“我父親,我兄長,還有我武氏一族,都對陛下忠心耿耿,絕不可能背叛大朔!”

“呵呵。”六皇子扯了扯嘴角:“話說得漂亮有什麽用,多殺幾個異族才能證明你們武氏一族的忠心。你說是不是啊……九弟?”

秦曜淵神游太虛,直到六皇子問第二遍才将目光投向他。

“……你在說話?”

言簡意赅四個字,打散了他的冷笑,打青了他的面色。

“你——”

六皇子剛上前一步,一聲嚴厲的責問在門口突兀響起。

“你們都聚在一起做什麽,還快不回去讀書?”

身穿官服的文師傅從殿外走進,板着臉掃過站在門口的幾人,沉聲道:

“溫故才能知新,聖人的話,你們都忘記了?”

皇子和伴讀如鳥獸散,唯有六皇子和他的伴讀站着不動。

堵着路的六皇子不動,秦曜淵和武岳二人也不能動。

武岳瞪着六皇子的伴讀,簡直要氣到升天。他不敢和六皇子正面杠上,難道還會怕了一個不學無術的三世祖嗎?

“穆陽逸,你究竟想做什麽!”

穆家的嫡長孫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嬉皮笑臉地看着武岳:“你這話問得奇怪,我可什麽都沒做。”

文師傅拿起講臺上的教尺,拍着桌面,皺眉催促剩下的人速回座位。

六皇子陰骘的目光在秦曜淵身上轉了一圈,又對站在桌旁,面色不善的武岳挑唇冷笑,轉身走回他的座位。穆陽逸如影随形,也跟着走了。

武岳松了口氣,小聲對秦曜淵說:“九皇子,我們也走吧……”

他們的座位在所有少年坐下後,變得十分醒目。

一張長桌拼一張短桌是上書房的标準配置,現在這間書房裏,只有最後一排的角落有着唯二兩個座位。

武岳随九皇子坐下後,文師傅在臺上開始講話,要大家拿出書本。

武岳一邊拿,一邊瞅着書房裏的其他人。他按捺不住說話的**,側身靠近九皇子,低聲說:“九皇子……”

秦曜淵擡眼瞥了他一眼,對方神色誠懇,一只手伸進衣服裏鬼鬼祟祟地摸着什麽,與此同時,還在不斷用眼神示意他離近一些。

似乎有極機密的大事要講。

秦曜淵想起阿姊離開前的叮囑,耳朵勉為其難地向他偏移了一點——這點距離,從肉眼上可以忽略不計。

“九皇子……”武岳附耳私語:“吃燒餅嗎?”

秦曜淵:“……”

武岳拿出他一直藏在衣服裏的燒餅,擋在一沓書本背後,不遺餘力地向他推銷着:“這是西市最出名的二郎燒餅,每天只做三百個,天不亮就賣完了。我吃了好幾年,還是第一次自己排隊買到!上書房上學的時間太早,我都來不及用朝食,還好買到了燒餅……我一直揣懷裏,現在還熱着呢,你……”

“吃嗎”兩個字還沒出口,武岳擡頭對上秦曜淵那雙異族人的眼眸,瞬間清醒。

武岳讪讪地笑了笑,遺憾地把燒餅重新塞回衣服。

“……嗯。”

武岳突然擡頭,詫異地看向身旁目不斜視的九皇子。

這平平淡淡的一聲應——難道是代表“我知道了”?

這一聲回應,極大地鼓舞了武岳說話的熱情。

“剛剛的話……你別往心裏去。”他說:“你既然上了皇室玉牒,就是我們大朔人,不要聽他胡言亂語。”

話音剛落,武岳就想一巴掌扇死自己。

九皇子再不濟也是陛下的兒子,哪用得着他來安慰?這自來熟的性格,總有一天要因尊卑不分害死全家。

好在九皇子面無波瀾,也不知是沒聽進去,還是不以為意。

武岳不敢再放任自己這張惹禍的嘴自由發揮,只好坐在座位上,一個人胡思亂想。

武氏祖上是軍戶,他父親用實打實的軍功換來如今的地位,除了父親偶爾入宮面聖,武氏其他人都和皇族八竿子打不着,就這進宮的禮儀,還是他娘重金請來一個宮裏出來的老姑姑,拿棍棒逼他記下的。

不學不知道,一學吓一跳,皇宮裏的規矩可真多呀……

在老姑姑的口中,這宮裏就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不管他說話還是做事,都得小心小心再小心……一個不慎,賠上的就是他武氏全族的性命。

武岳進宮前就被唬怕了,不然,以他自來熟的性子,還真想和玉京公主多唠嗑幾句,他的幾位兄長,可都是玉京公主的鐵杆擁趸!

他本人當然也是玉京公主的推崇者之一,玉京公主站在他面前的時候,天色好像都亮了起來,而且,玉京公主還像傳聞中那麽溫柔,善良,沒有一點公主架子。

等他回家後,一定要給兄長們寫信,他們要是知道他今天的遭遇,一定會羨慕得眼珠子都掉出來。

武岳的思緒漸漸離開上書房,飛向了遙遠的天邊。

不知公主回沒回宮,此刻又在做什麽呢?

……

白霧萦繞的浴池裏,混合着花香的熱氣在池面上翻騰。

霧氣之中,秦秾華慵懶地趴在池邊,蕩出的水波來回親吻着她的下巴和手臂。結綠挽着裙子蹲在池邊,輕輕按摩着她的肩頸。

“公主的皮膚真漂亮,又白又嫩,一點瑕疵都沒有。”結綠說。

“還是我們結綠的手好,好看又有用。”秦秾華握住她的手,擡高了在霧蒙蒙的熱氣裏看着,笑道:“宜室宜家,灼灼其華——就不知,以後會便宜了哪家公子?”

結綠紅了臉,一下子收回手。

“公主慣會打趣人!結綠才不便宜別人呢,結綠這輩子都要做個老姑姑,一輩子跟着公主,死也不離開!”

“你想得美!你還要給我生個小娃娃,讓你的小娃娃來陪我的小娃娃玩呢。”

“好哇!原來是公主思春了,卻反過來打趣結綠!”

原本是女孩間的說笑,秦秾華的臉上還帶着笑意,結綠的笑卻黯淡下來。

她拾起浮在水面的一束烏黑秀發,一臉心事重重,低聲道:“結綠不求別的,只求公主能幸福安康,長命百歲……為此,結綠連命都可以不要。”

秦秾華輕聲說:“你也會的。”

結綠重新露出笑臉:“是啊!我還要給公主帶小娃娃呢!”

秦秾華享受着結綠技術高超的按摩,舒服得昏昏欲睡。

“結綠,你這一手哪兒學的,以前怎不見用過?”

“結綠最近認識了宮裏一個老公公,用兩個荷包從他手裏學了這一招。結綠不聰明,幫不了公主大忙,可是公主肩酸腰疼,奴婢卻能幫着按按,讓公主多少舒服一點!“

“你有心了。”秦秾華說:“那老師傅是誰?我讓烏寶給他提些好酒,讓他把壓箱底的本事都教給你。”

“老公公是禦膳房殺豬的!”結綠神色快活:“聽說殺豬前這麽按按捏捏,豬肉怎麽也不會僵呢!”

秦秾華忽然脖子一涼,好像有涼飕飕的風在往切開的血管裏灌。

她忍不住咳了一聲。

“哎呀!”結綠急急忙忙地撤了手:“可是水冷了?奴婢馬上就加熱水!”

“……泡夠了,還是扶我起來吧。”

秦秾華更衣後,坐在寝殿的妝臺前,趁着結綠給她擦拭長發的時候,争分奪秒地批閱底下傳回的各種消息。

結綠開玩笑說她自有一個“小朝堂”,這話不算錯,只不過她的小朝堂裏沒有高官達貴,只有三教九流。

“公主……”結綠在她身後遲疑地開口:“九皇子去上書房,您擔心嗎?”

秦秾華頭也不擡:“擔心什麽?”

“九皇子他……”結綠停頓了好一會,似乎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麽說,懊惱道“我也不知道是該擔心別人欺負九皇子,還是九皇子欺負別人。總之,我就是有點擔心以後會出事……”

秦秾華依然低着頭,唇角卻微微揚了起來。

“往好的方向想。”

“怎麽想?”

“比方說——”她笑道:“已經出事了。”

……

文師傅在臺上高談闊論,激昂頓挫,武岳在臺下眼皮打架,魂魄出竅。

當他一點一啄的額頭快撞上桌面的時候,文師傅在臺上拍了拍戒尺,環視臺下衆人。

“張公曾言,君子不患位之不尊,而患德之不崇;不恥祿之不夥,而恥智之不博。誰能解釋這句話的意思?”

六皇子嘴角提起,右手輕輕撥動金銀纏枝菊花筆架上金光閃閃的一排狼毫,似不經意間開口:

“九弟新來,李師傅不如把這個回答的機會給他,也好考察他從前自學的進度。”

文師傅看了過來:“九皇子,你怎麽解釋這句話的意思?”

武岳自啓蒙以來,看最多的是兵書,文師傅說的這句話他一點印象都沒有,更別說什麽張公李公,他有心幫忙,卻無力回答,只能提心吊膽地看着九皇子,希望他自己知道答案。

秦曜淵神色漠然,以無聲回應。

六皇子笑道:“九弟之前養傷,落了課業也能理解,李師傅不如換個簡單的問題再問?”

“聖人曰:五者備矣,然後能事親。九皇子,你可知這五者是哪五者?”

武岳看九皇子依然沒有答題的跡象,想為他解圍,硬着頭皮說道:“楚……楚國的舞者?”

上書房裏哄堂大笑,尤以六皇子的笑聲最為尖利刺耳。

秦曜淵面無表情,對書房誇張的大笑視若未聞。

“這可是《孝經》裏的篇章,九弟不會連《孝經》也沒學過吧?”六皇子嘲笑道。

隔壁桌的七皇子為讨好他,大聲附和:“就是!這可是八歲小兒都能回答的問題,九弟連這都回答不出,也別怪師傅鐵面無私了。”

武岳懵了:“什麽鐵面無私?”

“你以為上書房是什麽地方?讓你來打瞌睡的?”七皇子諷刺道:“師傅問的問題,凡是答不出來的,都要受戒尺責罰十下。”

聽到要被戒尺打十下,武岳立即慌了,他着急地看向九皇子,他怎麽還是一點不慌?!

文師傅說:“念在九皇子今日是初犯,這次便算……”

“師傅教我們要言而有信,怎麽今日就能随随便便算了?”六皇子沉下臉,說:“今日要是開了先例,以後這上書房裏還有人把師傅的話當話嗎?”

文師傅皺眉,剛要開口,六皇子已經在他前面說話:“李師傅,你可要想好了再說話,本宮的父皇和外曾祖父,一定不希望有個言而無信的師傅來教本宮如何讀書。”

文師傅一臉為難,像他這種文師傅,翰林院一抓一大把,随時可換,和地位尊貴的太子太傅截然不同。

小小蚍蜉,焉有撼樹之力?

在六皇子暗含威脅的話語下,文師傅無奈嘆氣:“……罷了。”

一看文師傅的表情,武岳就知道事情要遭。

武岳在心裏默默祈禱,希望文師傅看在九皇子天潢貴胄的份上,不要打他打得太狠。

文師傅說:“武岳,把手伸出來。”

正在為九皇子祈禱的武岳:“???”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