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驚蟄之後, 宮裏供應給梧桐宮的獸金炭終于停了。

而此時,旁的人已經穿上單薄的春裝。

秦秾華昨日磨了結綠好久,終于獲準吃上一小碟糖糕, 今日又正好難得的出了豔陽,她幹脆把羅漢床搬到後院冒出嫩綠新芽的泡桐樹下,邊曬太陽邊品糖糕。

少年拿着一根綁了小魚幹的柳樹枝,坐在羅漢床另一邊, 漫不經心地逗着腳下抓撓的獅子貓。

秦秾華拈起一塊灑着桂花碎的糖糕遞給他, 少年習慣性地張嘴, 看也不看地吃下她遞來的糖糕。

他停下來吃糕, 腳下的小秾華趁機一口咬住小魚幹, 連着柳枝一起嚼着。

少年和貓都在嚼嚼嚼, 少女在一旁笑着看。

“糖糕上灑的花是桂花,花開時香飄十裏,白色的霜是碎砂糖, 糕是用藕粉做的,只有用冬天的老藕, 搗汁澄粉後才能制成潔白如鶴羽的糖糕。”她柔聲道:“別看這小小一塊糖糕, 廚娘在裏面花的心思多着呢。”

少年看着她, 不論她說什麽都聽。

春日和煦,嬌嫩的泡桐新葉在風中跳舞, 後院風景如畫。

一個內侍從殿中忽然走出, 到羅漢床前行了一禮。

他剛要說話, 一個熟悉的聲音先一步響起:

“……我自會去向阿姊解釋, 用不着你跟來!”

小秾華被吓了一跳,閃電般蹿入羅漢床下。

眉間沖着怒氣的五皇子大步走出,身後跟着左右為難的碧琳。

五皇子見了坐在一起的秦秾華和秦曜淵,腳步一頓,接着更快走來,眉頭緊皺。

“這是怎麽了,誰讓你這麽大的火氣?”

秦秾華坐直身體,笑着說。

“往日我來都不用通報,怎麽今日就要攔我,說要通報了公主才能進來?”

五皇子強忍怒意,目光刻意地回避着一旁的秦曜淵。

“今日用過午食後,我有些乏,是我說的誰也不見。碧琳定是想到你我關系不同,才會破例進來禀報我。”她不急不慢,笑道:“她也是一片好心,你何必動怒呢?”

少女溫柔的微笑讓人如沐春風,再加上她熨帖的解釋,五皇子的怒氣越來越弱。

他看了眼旁邊手拿柳枝的秦曜淵,沒好氣問:“阿姊有時間怎麽不來找我?”

五皇子說完“阿姊”兩字,這次輪到秦曜淵的眉頭皺了起來。

秦秾華笑道:“我聽說你近來被賢妃锢着學史論,怎麽敢來打擾你?”

“阿姊,你幫我和母妃說說好話吧,每天都是讀書讀書讀書,我……”

五皇子話剛說到一半,小秾華從羅漢床下鑽出,忽然沖他張開嘴:

“喵——”

說時遲那時快,五皇子像一道閃電,登時飛退了數米。

“你……你怎麽養貓?!”五皇子又驚又怒,難以置信地看着秦秾華。

“這是輝嫔的貓,沒人照顧,怪可憐的。”秦秾華抱起小秾華,朝五皇子走了一步:“你想……”

五皇子又飛退了數米。

秦秾華笑道:“……我猜你也不想摸。”

“我不喜歡貓!”五皇子怒聲道:“你不許養它!”

秦秾華把小秾華遞給秦曜淵,說:“我沒養,現在它的主人是淵兒。”

秦曜淵眉頭舒展,聽話地抱住小秾華,而五皇子則氣血上頭。

“淵兒?你——”

“怎麽了?”秦秾華笑了,一無所知似的:“……你不也是安兒嗎?”

好了,這下秦曜淵的眼神也冷了。

“我和他怎麽能一樣?!”

秦曜淵抱着貓站了起來,五皇子話音未落就被吓得後退一步。

貓吓人。

抱貓的人也吓人。

上一個挨了對方拳頭的人還躺在床上,他絲毫不想步前車之鑒。

秦秾華一臉疑惑,反問他:“你們都是兄弟,如何不一樣了?”

五皇子氣得不想解釋。

她如何能懂?

她就是心太好了,看沒主的流浪貓可憐,喝不上水的百姓可憐,這莫名其妙冒出的九皇子也可憐——她看什麽不可憐?

可能就是看他這個親人俱在,喝得上水,又沒被虐打的弟弟不可憐吧。

盡管,他是她的雙生弟弟。

有她的襯托,他自私的心裏話怎麽說得出口?

“瞧我——你來了這麽久,我都忘了請你坐下。結綠,去把陛下賞的好茶……”

“不必了!”

五皇子壓着怒氣,拂袖而去。

碧琳站在門口,想攔又不敢攔,手無足措地看着秦秾華:

“公主,要把五皇子追回來嗎?”

秦秾華說:“你去吧。”

碧琳立即往殿外跑去。

“公主真要把他追回來?”烏寶問。

“她追不回來的。”秦秾華神色篤定。

果不其然,一炷香的時間後,碧琳失望地回來了。

“他去哪兒了?”秦秾華問。

“回禀公主……五皇子去春回殿了。”

秦秾華揮揮手:“知道了,你下去吧。”

碧琳退下後,秦秾華看着小碟裏剩下的桂花糖糕,唇邊揚起淡淡的嘲笑:

“無事延瑞宮,有事春回殿。重來一次,你還是和以前一樣……”

“公主……”烏寶說:“那碧琳,您還要留着嗎?”

結綠收回投給碧琳的鄙夷目光,說:

“公主不如把這丫頭早些打發了吧,我看她一顆心劈成兩半,一半在太後那兒,一半在五皇子那兒,反正橫豎不在公主身上!這樣的人要她何用?”

“碧琳上次挨了憐貴妃一巴掌,都沒等天亮就把狀告到了太後那兒。”秦秾華笑道:“這樣的人還不算有用嗎?”

結綠剛要說話,一名小宮女端着玉盒走進後院:

“公主,金吾衛指揮佥事方正平送來了一盒枇杷。”

烏寶檢查過後,把玉盒拿到秦秾華面前。

造型精美的玉盒裏盛着幾十粒嫩黃色橢圓大果,湊近一些,還能聞到成熟果子上的淡淡枇杷香。

秦秾華問:“他留話了麽?”

“沒有。”小宮女猶豫片刻,補上一句:“……但是,奴婢走了以後,方佥事也沒離開。”

這個方正平。

秦秾華拿起一粒形狀飽滿的枇杷端詳。

現在離枇杷結果的季節還有一兩個月,雖不知他是從哪兒搞來的枇杷,但顯然花費了一番力氣。

她擡眼,看見秦曜淵直直地盯着她手裏的果子,揚唇道:“這是枇杷,吃過嗎?”

他動作輕微地搖了搖頭,懷裏的小秾華仰起頭,黑溜溜的一雙眼睛跟着他的下巴轉。

秦秾華拿起一顆枇杷,親自剝給他看,剝完以後,問:“學會怎麽吃了嗎?”

他點點頭。

秦秾華捏着濕潤的枇杷朝他遞去,少年對這套流程已十分馴熟,乖乖張嘴,任她投喂。

枇杷進了少年嘴裏,秦秾華笑道:

“既然學會了,阿姊今後要吃的枇杷、葡萄、猕猴桃、芒果……就都拜托你了。”

秦曜淵:“?”

旁觀的烏寶不由暗中為公主豎起大拇指: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

不愧是公主!

他又學到一招!

秦秾華笑眯眯地看着剛任職鏟屎官不久,就又上任首席水果剝皮師的少年,說:

“枇杷雖然有潤肺、止咳的藥效,但果核和新葉帶有輕微毒性,要記得吐……”

她剛說到這裏,就見少年的喉嚨大幅度滾了一下。

兩人都愣住了,一動不動地對視着。

終于,秦秾華回過神來。

她神色誠懇地安慰着臉色發青的少年:“……少量誤食,不妨事,往好的方面想,還可疏肝行氣、利水消腫……”

少年不買賬,用譴責的目光看着她。

她忍笑道:“是阿姊的錯……重要的事情,下次一定先說。”

秦秾華合上玉盒,遞給一旁的結綠,笑道:“母妃愛吃枇杷,三日後母妃造訪,屆時拿出來招待。”

“公主怎知娘娘三日後要來?”結綠好奇道。

“五皇子去回春殿訴苦,以母妃的本心,怕是想明日一早便來。”

秦秾華淡淡地笑着,臉上說不出是諷刺還是自嘲。

“可是母妃又知道我想得多,怕我因此和五皇子生了龃龉。一天,太急躁,兩天,太明顯,三天,正好,三天後,以母妃的性子,她卻又舍不得再看五皇子煩悶了。”

秦秾華說完,頓了頓,對烏寶說:“你去看看方正平走沒走?”

烏寶領命,沒一會就跑了回來,說:“沒呢,還在宮道上站着。”

秦秾華起身,秦曜淵也跟着站起,她回頭對他笑道:“我過會就回,你要乖乖等我。”

少年停下腳步,一動不動地看着她漸漸遠去,直至消失不見。

小秾華扒拉着他的褲腿,一邊喵喵撒嬌一邊往上爬,想要他的關注或是擁抱。

兩樣,一樣都沒有。

等秦秾華的身影消失不見,他立即邁出腳步,跟了上去。

跟着他移動的不止是褲腿上的貓,還有想要攔下他的結綠和烏寶。

“九……”

結綠剛發出一個音節就被迫吞下了後面的聲音。

少年回過頭,冷冷地看着她。

他的眼睛和秦秾華在一起時截然不同,沒有溫度,沒有情緒,漂亮得像個死物,也冷得像個死物。

任何人都能從這獸一般冰冷危險的目光裏看出警告,即使他一個字也沒有說。

少年轉過身,向着秦秾華離開的方向追了上去。

這一次,無人敢追。

他在梧桐宮大門處,找到了正在說話的秦秾華和方正平。

她在微笑,而他在說話,臉色通紅,又緊張又急切地解釋着什麽。

隔得太遠,他只能聽見斷斷續續一句話:

“……我不會……等我……”

方正平說完,忐忑地看着秦秾華,秦曜淵也遠遠看着她。

片刻後,她朝對面的男人笑了起來。

在這一刻,秦曜淵決定将這個男人,和剛才來了又去的五皇子劃分成同一類人。

方正平,五皇子——

能殺就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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