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自秦秾華落水之後, 五皇子幾次來梧桐宮都被拒之門外。
每一次, 守門的宮人都告訴他“公主歇下了”、“公主身體不适”,可若放在從前, 阿姊就算病中也會隔着一道簾子見他。
……就在九皇子出現以前。
五皇子悶悶不樂,人明顯頹廢了不少。
這天,周嫔身邊的宮女通過馮東, 請他去一趟春回殿。
五皇子去了以後,周嫔請他坐下喝茶,一邊和他閑聊幾句。五皇子始終心不在焉, 有一句沒一句地應着。
周嫔不再和他鋪墊,開門見山道:
“安兒, 這次是你做得不妥。”
五皇子勃然大怒:“連你也這麽想?”
“安兒, 你嫉妒秾華對九皇子好, 可你有沒有想過, 九皇子只是一個混血皇子, 後宮諸人唯恐避之不及,為何她要把這個麻煩攬下來?”
“她就是心太好!看誰都可憐!”五皇子怒聲說:“她一直都是這樣,也不想想——天底下這麽多人,她可憐得過來嗎?”
周嫔嘆了口氣,道:“安兒,你誤會你阿姊了。她這次完全是為了你,才會留下九皇子這顆燙手山芋。”
“為了我?為了我她就該離九皇子遠遠的!”
“然後讓六皇子把九皇子拉攏到他那邊?”周嫔揚聲道。
五皇子被她問得一愣。
周嫔重新放緩語氣, 苦口婆心道:“安兒, 你阿姊把他放在身邊教養, 是為了給你培養一個幫手,你呢?不感激倒也罷了,鬧個脾氣就把你阿姊此前的努力全給破壞了。你說,這要是換了你,你惱不惱?”
五皇子面露懊悔,嘴上卻仍不服輸,低聲說:“我又不知道……”
“你阿姊對你怎麽樣,還用得着別人告訴你嗎?”周嫔說:“你們雖沒在一起長大,但你從小到大,哪次不是你阿姊為你出謀劃策?”
五皇子不說話了,臉上悔意越來越多。
周嫔見好就收,不再說教,換了語氣,柔聲道:“你也別難過了,這次算是一個教訓,讓你記得今後不可再與你阿姊輕易置氣。你們是一起來到這世間的,從娘胎時就朝夕相處,比任何人都親,為了這些小事起龃龉,不值得。”
“可是阿姊她生我的氣了……”五皇子神色委屈。
“你阿姊是小氣的人嗎?你如今明白過來,去給她賠個不是,說幾句好話,你阿姊那麽疼你,豈有不原諒你的道理?”
五皇子覺得她說得有理,眼睛肉眼可見地亮了起來。
五皇子興沖沖地說:“周娘娘,我想給阿姊送個賠罪的禮物,不知阿姊平日喜歡什麽?”
“你阿姊不缺吃的用的,你若是想賠禮道歉,不如送些有特殊意義的。”周嫔笑道:“你和秾華都愛吃我這小廚房做的姜醋香螺,我已經吩咐下面做好了,一會你走的時候提上,再去梧桐宮走一趟。姐弟間哪有什麽隔夜仇呢?說開就好了。”
五皇子眉開眼笑道:“多謝娘娘開導,我記下了!”
等到小廚房送上裝了姜醋香螺的食盒,五皇子迫不及待的告辭周嫔,徑直往梧桐宮而去。
到了梧桐宮,接待他的不是結綠也不是烏寶,而是一個面生的小內侍。
“什麽?”五皇子驚訝道:“阿姊出宮了?你可知她去何處了?”
“奴婢不知。五皇子有話要帶給公主嗎?”
“罷了……”五皇子神色失望,遞出手中食盒:“這是七姐愛吃的姜醋香螺,等她回來,你就說我來過……我明日再來吧。”
“喏。”小內侍恭敬接下食盒:“奴婢一定把話帶到。”
……
五皇子在梧桐宮撲了個空,而在距梧桐宮千米之外的浮玉山下,還有一個人也等着和玉京公主偶遇。
“真兒,你看我今日這打扮如何?”
“玉樹臨風。”
“真兒,你看我這金冠歪沒歪?”
“不動如山。”
“真兒,你看我……”
“哥!”舒真忍無可忍,打斷哥哥舒也喋喋不休的問題,斥責道:“你有完沒完?這些問題你都問了八百遍了!”
“哪有八百遍……頂多十幾遍。”舒也嘀咕。
舒真懶得理他,從馬車裏探頭往外看去。
山路空蕩,勉強稱得上“路”的崎岖土路旁是茂密的桦樹林,除了偶爾幾聲鳥雀鳴叫,山間再無其他聲音。
除了一個下山挑水的老太婆,舒真沒在這裏看見過第二個人。
她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呆了快兩個時辰,無聊就不說了,人有三急,這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地方,讓她的三急也無處傾瀉。
更讓人腦袋疼的是,旁邊還有一個傻瓜似的哥哥在一直問衣裳怎麽樣啊,金冠怎麽樣啊,這扇子是拿還是不拿呢……
此刻的舒真,十分想打醒兩個時辰前答應“為哥哥的畢生幸福獻一份力”的愚蠢自己。
“我們都等了這麽久了,為什麽還沒有人來?你不會又被人騙了吧!”
舒真忍不住了,甩下車簾子,回頭質問舒也。
舒也急于讓她安心,拍着胸脯說道:“你放心,絕對是真的!我有一手消息!”
見舒真一臉狐疑,舒也說:“這次是真的!”
舒真鄙夷道:“你哪次說不是真的,結果每次都受騙!”
“這次真是真的!”舒也急得一跺腳,下意識往周圍看了一眼,朝舒真招手:“你過來,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你別告訴別人。”
舒真半信半疑靠過去後,舒也以手掩嘴,在她耳邊低聲說道:“我買通了梧桐宮的一個宮女。”
“什……”舒真捂住嘴,先震驚再大怒:“哥!你瘋了,你這樣……”
“我又沒打聽什麽皇家**,我就是讓她偶爾賣我一點消息,偷……不,換點七公主用過的東西給我。這有什麽大不了的?”
“你膽子太大了!”舒真怒道:“要是祖父知道了……”
“你不說,我不說,誰又知道呢?”舒也橫眉威脅道:“你要是背後告狀,我就打一輩子光棍,讓你也嫁不出去!”
“你——”
兄妹兩人剛要吵起來,馬車後忽然遠遠傳來馬蹄聲聲。
舒也立即變了臉色:“來了!快快!按我們之前排演的來……”
舒也連滾帶爬下了馬車,迅速進入自己的角色,一臉焦愁地看着身陷泥濘中的車轱辘。
一、二、三——
舒也适時擡頭,“發現”駛來的黑色馬車,他揮舞雙手,一臉驚喜地跑了過去。
駕車的獨眼男人手裏拿着馬鞭,冷眼看着堵在道路中間的舒也,旁邊還有一個臉圓圓的淳樸青年。
“醴泉,外邊怎麽啦?”馬車中傳出一個嬌軟俏皮的女聲。
“有人攔車。”獨眼男人冷聲道。
舒也朝馬車一拱手,用這輩子最清風朗月的聲音大聲說道:“在下舒也,祖父是內閣大學士舒遇曦,我兄妹二人要去山頂上香,不料馬車陷入泥濘,現在是進退兩難,能否請貴人捎帶一程?回京後,在下必登門道謝!”
半晌緘默後,一個真正清風朗月的聲音從馬車中響起。
“原來是舒公子。”
光聽這幹淨低柔的聲音,舒也的心就要化了,等馬車門一開,裏面的少女對他微微一笑,舒也覺得這輩子就是死也值了。
“哥!哥!”
直到舒真恨鐵不成鋼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舒也才回過神來。
“哥!公主在問你話呢!”不知何時下了車的舒真站在他身邊。
“啊?”舒也鬧了個大紅臉:“對……對不起……我沒聽見……”
“二位不嫌棄的話,可與我同乘一輛馬車。正好,我也要去山頂。”秦秾華笑道。
“不嫌棄!不嫌棄!不勝榮幸!求之不得!雖死猶生!”舒也激動得嘴巴不聽使喚,自己都不知道說了些什麽,最後還是看不下去的舒真拿手肘用力打他,才讓他停下了胡言亂語。
二人上了公主的馬車後,原本寬闊的馬車內部馬上顯得擁擠起來。
除了公主本人,一個綠衣的宮女,舒也還看到了傳言中“險些把六皇子打成殘廢”的九皇子。
畢竟,那雙有胡人特征的眼睛太好認。
前朝原本就是外族入主中原,狐胡朝兩百多年的歷史為中原引入了大量胡人,其中尤以玉京城的胡人最多,但新朝建立以後,胡人的地位日漸低下,連帶着混血也會遭人白眼,許多胡人和胡人混血都逃回了西域,如今還留在大朔的胡人不多,皇室之中,更是獨此一份。
九皇子穿着和玉京公主襦裙顏色相同的澗石藍色圓領袍,像沒睡醒似的,懶洋洋地靠在公主身上,一雙波瀾不驚的烏黑眼眸自他們上車起就沒有移開過一次。
舒也覺得自己就像是山林裏被老虎盯上的鹿,他盯得越久,他越如坐針氈,脖子發涼。
“咳……”他努力忽略公主身邊投來的不友好視線,說:“公主也是去上香的?”
秦秾華笑着看了他一眼:“算是吧。不知舒公子是從何處得知無名庵的?”
“無名庵?”舒也一愣。
“正是。”秦秾華說:“浮玉山上,沒有第二處可以上香的地方。只是,如公子所見,這裏山路不便,庵中也沒有供奉高僧大佛,無名庵設立之初,也只是為了收容無家可歸的婦人,故此鮮少有外人來訪。”
“外人?”舒也驚訝道:“這無名庵是……”
秦秾華笑了笑。
“公主果然蘭心蕙性、義薄雲天、慈……”
舒真一肘子狠狠打斷他沒說完的慈母心腸。
“呵呵,呵呵……公主勿要見怪,我這人就是嘴快,沒有惡意。”舒也尴尬笑道。
“無妨。公子是率真之人,有話直說即可。”
“玉京公主果真慧眼識金,不負盛名!實不相瞞,在下前不久參加玉京城十年一度的三公子評比,被票選為了三公子之首,能夠獲得如此殊榮,在下本來小有得意,今日一見玉京公主,才知什麽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馬車裏的馬屁響個不停,烏寶握着馬鞭抽着外邊的馬屁,小聲道:“我出宮出的少,見識不多,這玉京城什麽時候還有個三公子的評比了?”
醴泉面無表情:“有是有。”
“還真有?”烏寶驚了。
“今年以後就沒有了。”
“為什麽?”
“因為今年穆陽逸也參加了評選,其他入圍的人聽說後,都揚言不再參與評選。”
“穆陽逸……”烏寶撇了撇嘴:“怪不得。”
誰願意和一個爛人一同參與評選呢?到底到底是評公子還是爛人?
“所以是只有這穆陽逸和舒也成了三公子之二?還有一人是誰?”他問。
“……不是。”醴泉說:“穆陽逸聽說舒也參選了,他也退出了評選。”
“……”
“這一屆的玉京三公子,只有一人。”醴泉說:“三公子就是舒也,舒也就是三公子,并且……此後再也不會有三公子的評選了。”
烏寶:……這舒也,是連爛人都要躲着走的狗屎啊。
馬車裏,正在拿嫦娥和公主比美的舒也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
不知不覺間,馬車又一次停下了。
舒也搶着下車,暗戳戳地想要“自然”扶下公主,沒想到還沒來得及轉身,一股強大的力量就把他撞飛了好幾尺。
舒也好不容易站穩後,氣得橫眉怒目,轉頭就朝罪魁禍首看去。
颀長瘦削的少年站在他原本的位置,從車上小心扶下少女,同色的衣裝,再加上同樣深邃的眉眼,兩人和諧得像是一幅畫裏走出的人物。
舒也敢怒不敢言,只能揉揉屁股,安慰自己剛剛的穿堂風有點大。
要不是為了玉京公主,他好好的玉京三公子,犯得着跑來這荒山野嶺嗎?
他看着近在眼前虛掩的大門,眯眼辨認着門上的牌匾。
“無名庵……”他自言自語:“為何要叫無名庵呢?”
“因為供奉的是無名神。”
玉京公主走到他身邊,對他微微一笑。
舒也沒聽懂,但他一幅煥然大悟的表情:“原來如此!”
公主笑了笑,往虛掩的庵門走去。
舒也趕忙走在前頭,為公主推開無名庵開了一半的門扉。
吱呀一聲,門開了。
無臉無名的神像背對衆人,盤腿高坐神臺,頭顱側向一邊,似在凝視攤開的右手中的一朵石花,神像的左手攤放于膝蓋,一顆骷顱頭在五指之間,栩栩如生的石荊棘從骷顱頭眼眶中爬出,順着神像的手指,一直纏繞至全身。
荊棘刺破神的衣裳,勒進祂的血肉,祂露出的那一小片臉頰,卻詭異地讓舒也覺得,祂在微笑。
“這……這是什麽神?”舒也震驚地問。
秦秾華凝視着石像,輕聲道:
“他是你,也是我,是世間的每一個人。因為有太多名字,所以才叫無名神。”
受難的神,悲憫俯視人間。
“咚——”
忽然響起的撞鐘聲吓得舒也原地跳起來,看見玉京公主和九皇子都面不改色後,他也裝作無事發生,十分自然地嘲笑那一瞬間抓緊他衣袖的舒真。
“咚——”
舒也無意間看到公主的側臉。
她竟然也揚着唇角。
似笑非笑的唇角,和高臺上的神像如出一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