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換心(六)

道宣撚着佛珠,一副不知道納蘭千流在說什麽的樣子,“小僧确實是千佛寺的和尚,納蘭施主不信,可随小僧回寺靜住幾日。”

天色蒼茫,霞光從雲海中鋪來,灑在山林懸崖上。納蘭千流替師尊擦掉臉上血跡,将人抱起來,往山下走。

師尊臉色太蒼白,他不由地雙手發顫,只覺心頭一塊肉被生生扯去,疼得不知如何是好。納蘭千流恨他數年,雲雨掙紮時也說過會親手殺他,但當人真的死在他面前,他卻感到仿徨痛苦。

我愛的,是楚涯。

納蘭千流心裏對自己說,師尊是我最仰慕的人,但那不是愛。他抱緊懷裏的玄成子,指骨發白。

“納蘭施主留步。”道宣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施主不想救玄成子施主了嗎?”

“我自然有我的辦法。”納蘭千流眼眶發紅,聲音卻十分冷冽。

道宣轉身,踩着一地枯枝殘葉走向他,“施主若要用玉石之心,還缺一柄不在陰陽五行之內的利刃。”

納蘭千流猛地回頭看他,殺意頓起,“什麽玉石之心?”

道宣“阿彌陀佛”了一聲,“……太乙初年,神魔戰于混沌……神尊感于天道,散神魂于混沌,使人界誕生人族,人族興旺,而無輪回,促使草木成精,百獸成妖……一日天降神石,人界震動,才有幽冥輪回之說。”

他看向納蘭千流,面露悲憫,“納蘭施主的這顆玉石之心,正是由此而來。”

“……你究竟,是什麽人?”納蘭千流面色發白,竟連他心口處玉石之心的來龍去脈都一清二楚。

道宣頓了頓,微微笑道,“小僧方才就說了,小僧是千佛寺的和尚。小僧只是見玄成子施主命魂離天,施主悲痛之下要剜肉取玉石之心相救,心下不忍才出言相告。”

玉石之心本體乃三十二瓣佛蓮,每一瓣都是納蘭千流的一條命。在遇到玄成子之前,他被妖族追殺了數百年,死了不知多少次。

方才道宣點出他心口的玉石之心,納蘭千流想起過往,才心生殺意。

鴉影陣陣,荊棘林中,陰山的懸崖峭壁在月光下陰森可怖,仿佛幽冥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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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倒猢狲散,玄成子一倒,整個陰山宮殿也跟着倒塌,滿山殿閣變成殘垣斷壁,只剩下建在雲崖最高處的熾幽宮。

落地燈燭火搖曳,映在納蘭千流蒼白的面容上,更顯出幾分仿徨。

“……師尊,我很快就會回來。”他看着冰棺中玄成子毫無血色的面容,聲音輕得微不可聞。

道宣迎着燭光走進來,雙手合十,“阿彌陀佛。納蘭施主,該離開了。”

納蘭千流起身,向他作揖,“多謝道友。”

“納蘭施主客氣。”道宣撚着佛珠,悲憫道,“這冰棺在小僧這裏也是無用,能救玄成子施主的性命,是它的福氣。”

天色微亮,東方露出魚肚白。納蘭千流禦劍,道宣腳踩祥雲,往千裏外荒涼的清水鎮飛去。

兩人一落地,游蕩在街頭的幾只狗便聞聲吠了起來。

納蘭千流掃了一眼滿是菜葉垃圾的街道,忍不住蹙眉,“鎮上究竟發生了何事?”竟如土匪過街一般?

道宣搖頭,“小僧也是一頭霧水,不如去問問這附近的人。”

納蘭千流點頭,“也好。”便找了家最近的客棧敲門。

客棧大門剛打開一條縫,裏面的店小二便驚叫起來,“東家,那個和尚又來了!”

納蘭千流一愣,回頭看了身後臺階下的道宣一眼,道宣閉着眼睛撚佛珠,像是沒聽見店小二的話一般。

“阿彌陀佛。”

“快請法師進來!”一道虛弱的聲音急切響起,店小二便把門打開,誠惶誠恐的将兩人請了進來。

“錢施主,別來無恙。”道宣走進去,見大堂裏坐着個臉色蠟黃頭發枯燥的年輕男人,眉目含笑道。

錢三海強撐着站起來,恭敬地作揖,“法師。”

他擡起頭,看見道宣身後的納蘭千流,不由地眼前一亮,仿佛月殿嫦娥下到凡塵,再看自己一身污泥濁水,又自行慚愧起來。

“……這位,這位仙子當真白璧無瑕,出塵脫俗,不知該如何稱呼?”他激動地血氣上湧。

納蘭千流目光一沉,若不是見這人病入膏肓沒幾日好活,他便一劍賜他魂歸幽冥。

道宣在一旁笑了起來,“不過幾日不見,錢施主這眼睛是愈發不好了。我身邊納蘭公子可不像小僧這麽好說話,錢施主下次擦亮眼睛,不要胡言亂語。”

錢三海渾濁的雙眼才看見“仙子”手上拿着的劍,霎時臉色發白。這道宣和尚是個法力極其厲害的法師,跟在他身邊的劍士也肯定不是普通劍士。

他心底戀戀不舍,這般容貌,怎麽就做了餐風露宿的劍士?跟了他多好,錦衣玉食,富貴榮華。

納蘭千流若是知道他心中所想,定不會手下留情。

客棧大堂裏只有店小二和錢三海兩個人。道宣掃了眼二樓,笑着坐下,“錢施主最近如何?可吃得下飯了?”

店小二機靈地給納蘭千流搬了張凳子,腼腆道,“……坐,法師請坐。”

納蘭千流看了眼跟錢三海相談甚歡的道宣,蹙着眉坐下。這客棧不知熏了什麽香,聞來竟有種頭暈目眩之感,他暗自定神,心想此地果然怪異。

“不瞞法師,自從上次您給我畫了道符,我這個胃口啊,與日俱增,氣色也慢慢變好。”

道宣看着更形如枯木的錢三海,笑而不語。

納蘭千流在一旁卻聽得直蹙眉,這個錢三海分明已千瘡百孔病入膏肓,說話也虛弱得不成樣子,哪裏來的氣色?

他看了道宣一眼,心道,莫不是這來歷不明的和尚在诓騙他?

“阿彌陀佛,我佛慈悲。”道宣撚着佛珠,悲天憫人道,“錢施主身體大好,小僧也就放心了。”

錢三海一聽,忙道,“也不是全好了,你看我這頭發,還有腿。法師,您大慈大悲,再給我畫一道,不,三道符吧。”

道宣嘆了口氣,停下撚佛珠的動作,“好吧。只是錢施主,你這美酒女色,還是不要再沾了。”

說到“女色”兩個字,錢三海眼珠子一轉,偷偷落在了一旁的納蘭千流身上。只見那月殿嫦娥一般清麗脫俗的人正看着手裏的劍,時而蹙眉時而憂傷,也不知在想些什麽,叫錢三海心頭一陣火熱。

道宣,“錢施主?”

錢三海忙回過神,“法師您說,您說。”

道宣站起來,在客棧裏轉了一圈,停在一擺着茶盤的方桌前。他倒了杯茶,端至唇邊,卻并不喝,“錢施主,您這茶從哪兒采摘的?”

錢三海正要開口,道宣又道,“色澤碧綠通透,茶香清列怡人,好茶。”

“法師好眼力!”錢三海正苦于無人欣賞他這茶葉,一聽道宣這話,便撫掌大笑起來,只是他身子骨本就形同枯木,笑着笑着又劇烈咳嗽起來。

“東家!”店小二忙上前。

“不礙事,不礙事。”錢三海咳得滿臉通紅,“法師,不瞞你說,這茶是從我名下的一個茶山采摘的,有凝神靜心,潤肺化痰之效。只是我這茶沒什麽名氣,采了也無人問津,到如今,也只我一個人用。法師您要是喜歡,我讓下人給您包兩斤?”

道宣雙手合十,“那就麻煩錢施主了。”

錢三海高興得很,馬上就讓店小二去包茶,“不麻煩不麻煩,只要法師您多給我兩張符就行。”

“這是自然。”

客棧外突然響起狗吠聲,不多時,狂風大作,飛沙走石,天色霎時陰沉。

納蘭千流看了眼窗外,漫不經心地開口,“錢老板,你這客棧的生意似乎不太好。”

錢三海手指握成拳抵在唇邊咳嗽,“你別看我這客棧沒什麽人,但我名下不止這一個産業,不靠這個過日子。”

道宣在一旁閉着眼撚佛珠,不知道在想些什麽。納蘭千流,“方才便想問了,這鎮上可是出了什麽事?我同法師一路走來,不見一個人影。”

錢三海猶豫了一會兒,見納蘭千流一副疑惑不解的樣子,才道,“納蘭公子有所不知,近日我清水鎮出了個專噬人心的妖怪,隔三差五便将陰風吹到鎮上,專擄那些美貌的童男童女。大家都怕自己的孩子被妖怪抓走,便閉門不出。”

“什麽妖竟如何大膽?”納蘭千流蹙眉,心下卻道,怪不得一進這清水鎮便覺怪異,原來有妖物作祟。

他目光落在道宣身上,這和尚看似正經,心思卻是最多,數日前他分明來過這清水鎮,這會兒卻裝作什麽都不知道。

錢三海愁眉苦臉,“鎮長請了不少法師,個個都被吸幹了精氣。如今,正埋在我的茶山上。”

“阿彌陀佛。”道宣終于睜開眼,“這世上竟有如此可怕的妖物。”

“是啊法師。上次要不是您走得急,我就讓您幫忙除妖了。”

納蘭千流卻若有所思,專噬人心的妖……莫非是妖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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