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不知不覺就冬至了。
李媽一大清早就在廚房忙活起來,見到顧蔓也淨了手要來幫忙,卻死活不同意,說她一個人幹習慣了,自己弄也倒麻利些,等哪天老了弄不動了,再叫顧蔓來幫忙。顧蔓拗不過她,再堅持下去,又真有嫌人家老的意思,便作罷,又去伴醋汁兒。
顧蔓在架子上翻了半天,發現有兩瓶都是醋瓶子。打開聞聞,好像又都有酸味,便問道:“李媽,這哪個是醋啊?”
李媽扭頭看了一眼,笑道:“那兩瓶都是。昨天晚上燈暗,我眼不好,以為舊的用完了,就又開了一瓶新的,誰知今天早上安置東西,發現舊的還剩一點,就又撿回來用了。蔓蔓,你要吃就吃新的吧。”
顧蔓把新的放回去,用了舊的,又道:“李媽,你吃辣椒嗎?”
李媽道:“以前吃,現在不吃了。人老了,胃不好,吃辣椒燒得緊。”
顧蔓笑道:“那行,那我再給你另弄一碗,我愛吃辣椒。”
李媽道:“另弄碗什麽?”
顧蔓笑道:“汁兒啊,待會餃子沾着才好吃。”
李媽愣了愣,心想道:“難道是我老糊塗了?還是蔓蔓愛吃餃子?”愣了一會,李媽又笑道:“瞧我,光顧着我跟太太吃嘴了。蔓蔓你要是想吃餃子,我待會就上市集上買肉去。”
這下到輪到顧蔓愣住了。挪了兩步到案臺跟前,才發現李媽包的并不是餃子,而是湯圓。她一定是出去的時間太久了,連家鄉的習俗都忘了。
顧蔓笑道:“我開玩笑的,李媽別忙了,咱就吃湯圓。這汁兒待會沏紫菜酸湯喝。”顧蔓說着,又開始忙活着燒開水。
一個人忘祖總是一件丢人的事,顧蔓不想讓李媽看穿。更讓她感到詫異的是,她居然已經出去這麽多年了。本以為歲月對她是留情的,樣貌、身材都沒有走樣。可殊不知,歲月對誰都是公平的,總會在你身上替換一樣東西。有的人被帶走的是青春,換回的是皺紋;有的人被帶走的是純真,換回的是世故。而顧蔓被替換的——是習慣。
湯圓出鍋了,冒着白團團的熱氣,這是家的氣息。
顧蔓拿出三只碗,正打算去盛,卻被李媽早先一步,盛在了一只純白色的瓷碗裏。顧蔓認得那個碗,那是每年父親忌日,母親在吃飯前總要先給父親的照片前供上一碗,這是她們這裏的習俗。顧蔓暗自慶幸這個倒沒忘,都還記得。可疑惑的是,父親是七月青蔓正茂盛的時候去世的,現在是十二月……是不是李媽記錯了?因問道:“李媽,我爸爸不是七月十五的忌日嗎?”
李媽想了想。上了年紀的人,總是需要想想才能記起以前的事來,但卻從不會記錯。然後道:“對,是七月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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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蔓道:“現在是十二月,那您為什麽……”說着,拿眼睛看了看白瓷碗,裏面現在已經盛了三只湯圓了。
李媽道:“是這樣啊,這不是給你父親的,是給你父親生前的好朋友許家的。”
顧蔓愣了愣,回家這麽長時間了,她一直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就是不想聽到關于許家的任何消息。可這會兒,嘴巴竟跑到腦袋前面,脫口而出道:“許伯伯去世了?”
李媽嘆了一口氣,很惋惜的樣子,道:“不是許先生,是他的兒子——許時初。哎……年紀輕輕的,又有大好的前程,聽說當年還考上北京的大學了,誰知大學沒上成,人說走就走了。弄得許家白發人送黑發人,可憐個人喲。”
顧蔓手上的湯匙不知什麽時候滑落了,也許是李媽說“許時初”的時候,也許早在她說這湯圓是給許家的時候。
顧先生走的時候,顧蔓剛出生,并沒有體會到任何的痛苦。後來顧太太中風了,她也只是猛地吃了一驚,想想母親年紀大了,得這個病也并不稀罕;請了假回來替顧太太找了保姆,第二天就匆匆又回去了。
可是現在,顧蔓卻實實在在的感受到了心痛的滋味,和那天時初跟她說分手時一樣——不是猛地一下子,而是細水長流的在磨人,心一會兒就麻了。眼淚不知何時滴在了手背上,雙腿明明軟的沒了力氣,卻還撐着身體立在那裏。幸好李媽已經走了,送湯圓去了,否則她還要把眼淚生生吞回去。
這些年,時初的好被顧蔓封存在了記憶的某個角落裏,上了鎖,只放出了他和她分手時的突然和決絕。
那一年夏天,他們兩個一同考入北京某名牌高校,歡喜的不得了,整個鄉鎮的人都在為他們這對金童玉女祝賀,他們整整一個暑假都黏在一起。
如果當時顧蔓留心的話,早就應該發現時初的不對勁兒,可當時她太高興了,他們都太高興了。顧蔓絕沒有想到出發的前一天,時初會跟她提出分手,那樣的突然,突然到顧蔓正在跟他說着最近聽到的有趣的笑話,談着他們在首都北京一展宏圖的偉大藍圖。
時初微笑着聽她興奮的說完,然後冷靜的回應道:“我們分手吧。”
午飯吃的很融洽,起碼顧蔓在努力營造着這種氣氛。
張愛玲曾說過,“每個女人都是天生的女戲子”,更何況,顧蔓還是身經百戰的“白骨精”,逢場作戲是她職場生活的必修課。可張愛玲沒道完的是,等女戲子演完一出大戲,人散獨坐的時候,身體裏的最後一口氣,就跟着被抽走了,留下的滿是空涼。
顧蔓坐在地上,頭倚着床梆,手裏抱着壓在木箱底的一盒書信,這是她和時初最甜蜜的回憶,她在想着要不要解鎖。
是時初有負她在先,她恨過、罵過、怨過,可都随着北上隆隆的火車被留在了這座城市。這些年來她很少回家,也近乎都是因為這個原因,她不怕見他,不怕見他的家人,因為是他負了她。
可顧蔓就是不願再見到他,見到他就讓她想起以前那個被他騙得團團轉的天真傻氣的自己。時初曾是她生命中最明亮耀眼的那顆啓明星,現在星星隕落了,變成地上的一個隕石坑,醜陋而又礙眼。
顧蔓“啪”地一聲蓋上箱蓋,披上外衣出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