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昭翎殿內,紫金瑞獸香爐裏正袅袅地吐着白煙,沉香撲鼻。
青芙面色擔憂地替顏君賀上了茶,随後垂首退到了姜凝醉身後,心裏一陣陣的發緊。
顏君賀似乎并沒有察覺出氣氛的異樣,他一徑喝着茶,用餘角不動聲色地打量着姜凝醉。
姜凝醉側頭看着一徑悠哉喝茶的顏君賀,毫不掩飾地截住他打量的目光,聲音平平道:“六皇子有話不妨直說。”
面對态度明顯充滿着敵意的顏君賀,姜凝醉自然不覺得有什麽寒暄的必要,比起那些,直入主題或者更加适合他們彼此。
“看來皇嫂真的是什麽也不記得了。”顏君賀輕刮着杯蓋,說出來的話不急不緩,“若是皇嫂還記得長公主對太子和你做過什麽,我想,大抵皇嫂今日也就不會這樣堂而皇之地去長公主那兒了。”
抱着紫金暖爐的手緊了緊,即使知道顏君賀的話也許會把自己帶向難以預知的方向,但是姜凝醉仍舊無法不對太子妃生前的事情好奇,因為在太子妃的身上,确确實實存在着太多的疑點。
可是有一點,姜凝醉是清楚的,若說太子妃生前藏着什麽秘密,那麽這個秘密一定或多或少與長公主有關。
瞧着姜凝醉不發一言的表情,顏君賀模糊不明的笑了笑,“三年前的顏隋一戰,隋國大肆進犯,直逼京城。恰逢父皇惡疾發作,臨終前,父皇擔憂太子那時年歲尚小,無法獨自處理國事,特命長公主攝政,以助太子共同打理朝政,抵禦外敵進犯。可惜央、隋、靖、顏四國當中,屬央國實力最為強大,而顏國實力最為羸弱,又适逢父皇駕崩之際,軍心渙散,朝中也亦如一盤散沙,面對隋國的進犯,顏國已經無力反抗。父皇在世的時候,早已替長公主與央國新繼位的國君央玄凜立下過婚約,央國當即表示只要長公主履行婚約,央國立馬出兵支援。顏國人人将希望寄托在長公主的身上,可是,長公主做了什麽呢?”似乎是說的乏了,顏君賀抿了口熱茶,側頭望着姜凝醉不發一言的神情,繼續道:“長公主并沒有履行婚約,而是将太子推了出去,作為人質送往央國,以此為條件獲得央國出兵支援。太子這一去就是三年,而這三年裏,長公主全權掌管顏國的大小事宜,等到太子再回來的時候,他已然成了一個擺設,所有的實權都落在了長公主的手裏,他這個太子也不過只是長公主手裏的傀儡。”
顏漪岚和顏君堯之間的關系怪異而微妙,姜凝醉不是沒有察覺,但是她以為只是單單因為他們的身份和利益有所沖突,并不曾想還有這樣的原因。
自古以來,皇位注定了是争的搶的,每一條走向皇位的道路都是沾着血和荊棘的,稱王的只有一個人,所以自然容不下太多的手足和親情,這個道理姜凝醉懂,雖然懂,卻仍然無法用一個現代人的眼光去理解和認同。
“所以皇嫂應該知道,在長公主的眼裏,只要她高興,所有人都可以成為她手裏的玩物。”顏君賀的聲音說到此處戛然而止,滿是恣意的眼神突然落在姜凝醉的身上,“包括你。”
顏君賀想說什麽,或許姜凝醉之前還不甚明白,但是現在她大抵全然了解了。不論他說的話裏包含了多少真假,但是想要向姜凝醉傳達的意思再明顯不過——顏漪岚不是善茬,而自己也必須要同太子一樣,站在與之對立的那一邊。
“多謝六皇子相告。”
不論顏君賀說了什麽,姜凝醉始終是不鹹不淡的表情,看不出憤怒,也看不出驚慌,似乎天大的事情擺在她的面前都激不起她眼裏的半點漣漪。
“皇嫂客氣了。”饒是再沒臉沒皮的人,對着這樣不予理睬的姜凝醉也難以繼續賴坐着,顏君賀說着站起了身,他一邊輕拍着衣襟,一邊邪氣地勾起了嘴角,笑道:“對了,有一件事,很早之前就想告訴皇嫂了。”
瞧見顏君賀起身要走,姜凝醉也随着站起身準備相送,突然聽到他這麽說,姜凝醉本能地擡起頭望向他。
“皇嫂落水的時候,是長公主的人第一個找到皇嫂的,聽長公主的意思,是皇嫂在曲荷園內不小心落了水,救起來的時候皇嫂已經昏迷不醒了。”說着,顏君賀好笑地輕聲笑起來,語氣裏也是滿滿的譏诮。“曲荷園內四周有石欄嚴密圍護,皇嫂該是有多不小心,才能‘不慎’掉進水裏呢?”
抱着紫金暖爐的手裏一片潮濕,姜凝醉默然不語,目送着顏君賀的身影走出大殿,直到他的腳步聲走遠,姜凝醉才回頭望了一眼自始至終不敢擡起頭來的青芙,心裏的疑惑隐隐有了答案。
“青芙,我且問你,我落水的那一天,你在不在我身邊?”
青芙咬着嘴唇,沉默了半晌,才道:“娘娘那日到了曲荷園,只說想要獨自一人靜一靜,所以遣退了身邊的所有人,不許任何人跟随。”
“那日曲荷園內,除了我,可還有別的人出現過?”
“沒有。”青芙努力回想了下,搖頭:“那日也如今天這般下了好大的雪,那樣的天氣,若無要事,主子們大概都不會出寝宮。”
姜凝醉的神色愈發沉默,“是長公主的人找到我的?”
“是。”青芙點頭,應道:“奴婢見娘娘許久未歸,心裏擔憂,所以将這件事禀告給了長公主。”
“好。”姜凝醉默默地閉了閉眼,心下的答案越清晰,眉頭就鎖得越緊。“傳我的話,擺駕曲荷園。”
青芙似乎深覺不妥,但是看着姜凝醉沉默冰冷的神情,終是沒有再說什麽,依言退下。
曲荷園內四面環水,楊柳偎岸,只是未到荷花開放的季節,湖面泛着逼人的寒氣,透着一股冷清。
緩緩走進曲荷園,姜凝醉視線掃過四周,發覺當真如顏君賀所說,有石欄緊密圍護,莫說是她這樣的大人,就算是一個孩童恐怕也難以失足掉進水裏。
這樣的事實無異于一拳打在姜凝醉的心上,她從未懷疑過太子妃的落水有別的原因,可是如今看來,太子妃壓根不是不小心,倒像是有意而為之。這樣的推測讓姜凝醉的內心一緊,一張臉蒼白得沒有一點血色。
若六皇子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那麽顏漪岚尚且連太子都不曾放在眼裏,又怎會善待自己?想起顏漪岚曾經對她的種種言行,姜凝醉恍然覺得,也許還不如一頭紮進湖裏來得痛快,說不定這一死還能回到自己的世界,不論如何,總比留在這任人戲弄來得痛快。
姜凝醉心裏亂成一團,突然聽見有一雙腳步慢慢朝着自己走近。
循聲側過頭去,在漫天風雪裏剛剛看見那人走來的身影,耳畔已經聽見青芙行禮道:“長公主。”
兩人之間的距離相隔不過一米,瞧見顏漪岚有逼近的念頭,姜凝醉本能地往後退了一步,白雪皚皚下,她眉眼裏的厭惡和警惕那麽深,深到竟比漫天冰雪還要刺人。
恍若未覺姜凝醉眼裏的警惕,顏漪岚只是側首對着身邊的侍婢道:“你們都退下。”
碧鳶和青芙聞言,低聲應道:“是。”
屏退了身邊的下人們,顏漪岚這才回過頭看着姜凝醉,狹長的鳳眸眯起來,笑得戲谑:“你在害怕本宮?”似乎說出來自己都覺得有些好笑,她輕聲嗤笑了聲,道:“你平日裏對着本宮從來都是面無表情,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沒想到竟然也會害怕?”
“長公主要的,不正是這樣的我麽?”
顏漪岚一怔,明白姜凝醉說的是曾經那個唯唯諾諾的太子妃,她笑了笑,眉眼裏帶着幾許失意,極快地掩飾進了笑意中去。“看來六皇子跟你說了不少。”
姜凝醉不答,只是沉默。
想來顏漪岚的勢力已經到了遍布眼線的地步,甚至姜凝醉幾乎開始相信,整個皇宮裏,或許就沒有她不知道的事情。她與六皇子見面不過是一盞茶之前的事,可是這些已經全然傳到了鳳儀宮裏。
“長公主多慮了。”出于本能的,姜凝醉開始對着顏漪岚的時候,心裏生出許多的忌憚和小心翼翼。“雪下得越來越大了,長公主也早些回宮吧。”說着,姜凝醉行了個禮,淡漠的聲音混在冰天雪地裏,連一點情緒也吝于表露。“我先告辭了。”
姜凝醉說完,循着來時的路往回走,身子擦過顏漪岚的側肩,突然被一雙手拉住了手腕,手背不經意間碰觸到她的指尖,竟是一片徹骨的冰涼,凍人的感受使得姜凝醉本能的瑟縮了一下,卻依舊逃不出顏漪岚的桎梏。
“你在躲本宮?”
顏漪岚說話向來是慵懶的,帶着那麽一種有恃無恐的從容,可是姜凝醉卻從這句話裏聽出了一種冷意,透着危險的愠怒,叫人不禁心生冰涼。
姜凝醉擡起頭看着她,發覺她的頭上、狐裘披肩上落了厚厚的雪,一張臉在皚皚白雪裏幾乎要蒼白到看不真切,她那麽深地望住自己,那雙凍得冰涼的手正緊緊地鉗制住她,讓她無處可逃。
顏漪岚的樣子,像是已經在外面站了許久,姜凝醉這才恍然想起來,之前因為看見顏漪岚太過無措,竟然沒有注意到她并不是從曲荷園外走進來的,而是似乎已經在園內等上了一段時間。
可是她在等誰?
天寒地凍的,除了她,還有誰會來這裏?
答案似乎已經不需要去确認了,姜凝醉蹙着眉望着顏漪岚,思緒閃爍不定,只能用力掙開了顏漪岚的手,往後退了幾步,道:“凝醉不敢。”
望着姜凝醉毫無留戀離去的身影,顏漪岚沒有再去阻攔,而是漠然地站在原處,凜冽的風吹起她額前的碎發,讓她眼裏的寂淡毫不遮掩地暴露在天地之間,濃到深處,竟覺不出一絲情緒。
回了昭翎殿,姜凝醉一言不發地坐在窗前,知曉的多了,竟然也開始擔憂的越來越多。原本想着在這皇宮裏置身事外安然度日,可是如今想來,這卻已成為了最大的奢望。
青芙進了殿,替姜凝醉捧來暖爐,瞧見她這般沉默的樣子,青芙咬着唇一副不忍,最後終于忍不住開了口。
“娘娘,奴婢有幾句話,不知該說不該說。”
青芙一向是謹慎體貼的,照顧姜凝醉也最無微不至,她的忠心姜凝醉從未懷疑,如今聽到她這麽說,心知她必定是有要事相告,因此應道:“什麽話?”
“奴婢記得,娘娘出事前的那日早晨,奴婢如往常一般進來替娘娘梳洗,卻在娘娘的寝宮裏看見了…看見了長公主。”青芙說着,瞧見姜凝醉聞言驀然擡起了頭,她的心七上八下,聲音輕顫着道:“長公主看起來臉色不是很好,身子似乎也有些虛弱,看見奴婢進來,也沒說什麽就出了昭翎殿。而娘娘您還在床上抽泣着,看見奴婢,您只跟奴婢說了一句話。”
時至今日,太子妃哭得悲切愧悔的神情青芙仍舊記得分外清晰,青芙每每想起,心裏除了心疼便就只剩下後悔,如若那時早知道,也許太子妃就不會那麽傻了。
想着,青芙眼裏也不禁泛了紅,道:“娘娘您只哽咽着說,您做錯了,您又害長公主傷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