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Act 2. Brother (1)

莉莉絲成了一個禁語,易宅沒有人敢再提起這個名字。

莉莉絲的遺物是易明德帶着忠心耿耿的老管家親自處理的,她的衣物、首飾、少得可憐的積蓄和大量抑制劑全部被送到莊園的深林中燒毀了。

橘紅色的火舌燃盡後,世上仿佛從來沒有過一個名為莉莉絲的美人。

易維清沒有忘記過她。

小時候是莉莉絲細心體貼地照顧他,易維清也最喜歡跟莉莉絲待在一起。他記得莉莉絲每天都抱着他去看纏綿病榻的母親。那時,沈心茹身體不好總是成日昏睡,莉莉絲會抱着易維清坐在床前靜靜地守着她一坐就是幾個小時。等到易維清困得直打哈欠時,莉莉絲會俯身親吻沈心茹的額頭,然後把易維清抱出去玩。

易氏是一個盤根錯節關系複雜的龐大家族,主要家庭成員只會在每月聚餐的時齊齊回到主宅。平日裏,大宅中沒有與易維清同齡的小夥伴,不過這難不倒莉莉絲。莉莉絲會花言巧語地哄那些年輕傭人來陪大少爺玩耍。她是一個游戲高手,懂得在游戲中适當放水使所有參與者都能獲得歡樂。

在所有的游戲中,易維清和莉莉絲最喜歡玩捉迷藏。

莉莉絲非常善于隐藏。有時候,易維清在幽深靜谧的後花園中找一個下午都找不到莉莉絲的一根頭發絲兒,但他從來不會着急或是害怕。

只要随便找個地方,拼盡全力地大聲喊:“莉莉絲,我找不到你了,你在哪裏?快出來吧!”再在原地稍等一會兒,莉莉絲就會像林中的精靈般突然出現。她會緊緊地把易維清抱在懷裏,一邊大笑一邊親吻他可愛的臉頰。

天黑了,莉莉絲牽着易維清回到主宅吃晚餐。易維清牽着莉莉絲的手,仰着小臉癡癡地看她極美的臉。

作為捉迷藏的勝利者,莉莉絲的表情總是神氣活現得意洋洋的,那對高山湖泊般的黑色瞳仁仿佛迎來了春天冰雪消融萬物複蘇,易維清忘不了她美麗的眼睛。

易明德常日不歸家,沈心茹又久病不起,如果沒有莉莉絲的話,易維清不知道自己的童年生活會多麽孤單,直到——

砰。

砰砰砰。

莉莉絲慢慢地倒在暗紅色的地毯上,她水汪汪的瞳仁變得渾濁而泥濘,那空洞的眼神讓人感到窒息般的絕望。

易維清什麽聲音也聽不到,但他能感到有一些很重要的東西正在轟然倒塌。

管家把易維清送回了他的房間。

易維清呆呆地坐在床邊,腦海一片空白。莉莉絲瀕死的那個眼神陰魂不散地萦繞在他的心頭。

那幾天,易維清行屍走肉般地待在自己的房間裏哪也不去,沒人有空來管他,直到管家帶着一套黑色的小禮服敲響了緊閉的房門。

易維清馴服地換上禮服。莊園裏停着一排望不見盡頭的黑色豪車車隊。易維清登上了其中一輛,易明德也在那輛車上。車隊開始行進,如同劇毒的黑曼巴蛇蜿蜒爬行至地處市郊的易氏墓區。

易維清記得那天陽光明媚晃得人睜不開眼睛。修建得整整齊齊的青蔥草坪間立着潔白的十字架,神父手持聖經訴說着最後的悼詞。易家和沈家的人都來了。男人們穿着黑色西裝,女人們蒙着黑色的面紗,沒有一個人說話。

易維清站在易明德的左手邊。葬禮的過程對于一個幼童而言太過冗長,易維清想要牽住父親的手。他偷偷擡起頭,父親的左手自然地垂放在腿側。

易明德的手上還戴着一副手套,潔白又幹淨。

莉莉絲那個空洞的眼神又一次出現在易維清的眼前。

易維清忽然不想去握父親的手了。

于是,他踮起腳尖開始好奇地四處張望。不遠處立着一尊大理石天使雕像。聖潔的天使娴靜地閉着雙眼,充滿生機的綠色藤蔓為她戴上了綠色的頭紗。她飽滿的胳膊向前伸開,仿佛要擁抱住在虛空中迷惘徘徊的孤獨靈魂。

“媽媽……”

易維清望着天使像癡癡地喚了一聲。

“噓——”

易明德一手豎起食指擋在唇前,另一只手輕輕摩挲易維清的頭頂。

易維清擡起頭,迷茫地眨了眨眼。

易明德垂眸望着大兒子稚嫩的臉龐,深沉的眼神漫漫如同冰原極夜。

“媽媽走了。”

易明德壓低聲音告訴易維清,語氣平靜得像是在吩咐傭人整理書房。

易維清的眼中泛起了朦胧的水汽。

人們都說易家大少爺長得像母親,他們不會說的是,易維清和沈心茹的相似也意味着他與莉莉絲的相似。

易維清濕潤的眼瞳好似升起薄霧的山間湖泊,易明德被兒子的眼睛晃了晃神,喃喃道:“以後只有你和你弟弟了。”

“那你呢,爸爸?”易維清疑惑地問。

易明德搖了搖頭,說:“兄弟才是陪伴你度過一生的人。”

弟弟?那個嬌小又柔軟的嬰兒嗎?

易維清只在那個混亂的夜裏匆匆瞥過一眼襁褓中的易浩迪。原來那個玩具人偶般的小家夥會陪伴他走過一生嗎?

“阿門。”

神父的悼詞結束了。

“阿門。”

人們低聲回應。

易明德走到墓碑後面的墓穴旁,有人遞了一把鐵鏟給他。

作為沈心茹的丈夫,易明德應當是第一個為她的棺椁蓋土的人,接着是易家和沈家的近親。

易維清看到小姨沈心荟沖他招了招手,她穿着黑色的裙子站在姐姐的棺材邊。于是,小小的易維清艱難地撥開人群,他聽到男男女女們正在竊竊私語。

“是他害死了他的妻子……”

他們的目光化成了一只無形的大手,直直地指向靜立不言的易明德。

“殺人犯。”

易維清聽到他們這樣稱呼父親,語氣帶着鄙視和譴責。

“維清,到小姨這裏來,快。”

沈心荟半蹲在地上張開雙臂,黑色面紗之後,她眼下的淚痕在陽光中閃爍着細碎的光。

易維清小跑到沈心荟面前。沈心荟緊緊地把他摟入懷中,隔着濕漉漉的薄紗在他臉上印下一個個吻。

“維清,我可憐的孩子。姐姐走了,留下你一個人該怎麽辦?我求爸媽把你接回六臨市撫養,可他們不願意和易家鬧僵……”

易維清溫順地趴在小姨溫暖又柔軟的懷抱之中。越過她的肩頭,他看到沈老爺和沈夫人,他的外祖父和外祖母,正站在易明德背後,等着他為女兒的墓穴填下第一捧泥土再把鐵鏟交給他們。

“我不是一個人。”

易維清開口了,用純真又堅定的話語安慰淚流滿面的沈心荟。

“我還有弟弟,我們兄弟會互相幫襯過一輩子的。”

媽媽懷孕的時候,易宅的大家都是這麽告訴易維清的,現在媽媽走了,爸爸也這麽告訴他,易維清的想法更加堅定了。

那個小他兩歲的柔弱生命将會成為他生命中的重要組成部分,他們會彼此扶持彼此陪伴,他們會攜手并肩地走在相同的路上,他們會一起面對這個大到過分的世界。

“維清……”沈心荟驚異又欣慰地撫着易維清的臉頰,“是啊,還有浩迪……維清,你一定要保護好弟弟,你們兩個人要在帝都好好地生活。等你們長大了能夠獨當一面的時候,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嗯,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易維清點了點頭。

腦海中揮之不去的那個空洞而絕望的眼神散去了,取而代之的是襁褓中一張柔嫩的小臉,那樣安靜,那樣乖巧。

“走吧,維清,去看媽媽最後一眼。”

沈心荟站起身,膝蓋上還沾着草莖和露水。她顧不上整理裙裝,牽着易維清的小手慢慢地走到墓穴之前。

易維清摘下別在胸前的白玫瑰,鄭重地抛入墓穴之中。

白玫瑰飄然落至覆在棺面上薄薄的濕潤泥土上。

媽媽,你放心地睡吧。

易維清專注地凝視着消失在泥土之中的棺木。

我會用盡我的全部來愛弟弟的,所以你放心地睡吧,再也不用醒來面對人間的哀愁了。

墓穴封合的時候,易維清聽到風兒在他耳邊細語呢喃,仿佛女人在他耳邊溫柔低吟。

沈心茹和易氏的家族醜聞一起被埋葬在了泥土之下。

悲劇發生的那間産房連同整個樓層都易明德下令鎖住了,除了幽靈之外,沒有人敢踏足半步。

不過,人的言語是可以穿透所有高牆的微風。易家的醜聞一度成為帝都上流社會茶餘飯後的休閑談資,直到其他更加離奇曲折的豪門秘事轉移了人們的興趣。

時光在不經意間悄然流逝,生活重歸平靜,那一夜的事情仿佛從來沒有發生。

但有些東西已經變了,易維清能感覺到。

最明顯的變化發生在易明德身上。

在沈心茹去世之前,易明德作為家族繼承人工作忙碌而操勞。有時,易維清連着好幾天都碰不到父親。而在沈心茹慘死之後,易明德不顧家族衆人反對,強行把工作全部轉移到家中,外地的生意都交給兄弟打理。遇到實在不能推脫的應酬,易明德才會走出家門,匆匆地去宴會飯局上露個臉又很快回來。

易明德成了易家大宅中的一個幽靈。

他原本就是個寡言少語的alpha男人,那夜的事情之後,他幾乎不再主動開口說話。從前,易維清很希望父親能多回家陪伴他,現在易明德天天都待在家裏,易維清反而不想與他親近了。

他覺得父親是在害怕,這個大權在握的男人害怕大宅中又發生什麽他不能掌握的變故。仆人們則認為易明德是傷心過度,沈心茹的死對他造成了非常巨大的打擊。易維清不同意這個觀點,如果易明德真的那麽愛沈心茹,那麽從一開始,他就不應該在夫人孕期時與家裏的女傭私通。

易維清不想與父親見面,說實話他也沒有時間去關心父親。現在他每天都泡在育嬰房裏陪弟弟玩耍。小浩迪安靜乖巧不哭也不惱,易維清踮着腳尖趴在嬰兒床邊,努力伸長小胳膊,慢慢地轉動懸挂在床上的一圈兒小玩具,小浩迪吸着奶嘴小手攥在胸前,烏黑的大眼睛随着玩具一起移動。

易維清自己也是個需要人照顧的小孩子,沒玩多久他的手臂就酸了。不過,他不會離開嬰兒室,因為小浩迪要是看不見哥哥就會傷心地哭。所以易維清每天晚上都是先鑽進嬰兒床,把弟弟哄睡了再回自己的房間。第二天睡醒了又早早跑來育嬰室和弟弟一起吃早飯,度過輕松又快樂的一天。

玩具玩累了,易維清就坐在毛絨絨的地毯上認認真真地念圖畫書給弟弟聽。那時易維清還不認識多少字,大多數時候他是在根據圖畫書的插圖亂編故事,出場人物無非是王子啦公主啦惡龍啦騎士啦,結局當然是幸福快樂地在一起。

還好弟弟聽不懂,他從不會嫌棄易維清的故事講得老套。小浩迪只要聽到哥哥的聲音就會咯咯笑,連奶媽都說沒見過這樣小嬰兒會這麽親近哥哥。

易維清感到驕傲又感到滿滿的柔情。在這個宅子裏乃至在這個世界上,弟弟是唯一一個不會離開他的人,他是上帝送給他的禮物。

那段時間是那樣單純快樂也是那樣轉瞬即逝,轉眼見,易維清和易浩迪就在易宅裏度過了十年的光陰。

易浩迪是個天生的搗蛋分子,等他學會走路以後小小的房子就再也攔不住他了。他拉着哥哥在莊園裏漫山遍野地奔跑玩耍,易維清本來還游刃有餘,慢慢地就跟不上弟弟的腳步了。捉迷藏兩人是可以勢均力敵的,因為彼此了解所以很快就能找出對方。到了更看重體力的奔跑比賽就是易浩迪大獲全勝的場合,跳繩游泳爬樹就更不必說,alpha的先天優勢在兒童的游戲中分明地顯現。

說實話,易維清是很羨慕易浩迪的。當他氣喘籲籲地跑到湖邊那顆無花果樹下,易浩迪已經脫得只剩下小褲衩了了。

“哥哥,你怎麽這麽慢呀?”易浩迪叉着腰抱怨道。

易維清低着頭輕聲細語地哄弟弟,他知道過兩年他就該仰視易浩迪了。

“對不起啊浩迪,其實你不用等我的。”

易浩迪抱住他的胳膊,不開心地說:“一個人游有什麽意思?我就要跟你一起。”

“好,你要哥哥陪,哥哥就會一直陪着你。”易維清很快地脫掉上衣,穿着小背心跳入清澈的湖泊。

“浩迪下來吧,水裏很舒服。”易維清踩着水一下子從水裏冒出來,略長的黑發貼在雪白的額頭上,又被主人渾不在意地梳到後頭。

水光潋滟,樹影搖搖,易浩迪看到哥哥在水裏對他笑,純潔得宛若精靈。

“哥哥,接着我!”

撲騰一聲,易浩迪也跟着跳下水。

易維清靈活地潛入水中,準确地托住易浩迪的腰背,穩穩地勾住少年的肩膀和腿彎,兩人一起浮出水面。

易浩迪摟着哥哥的脖頸,親密地貼着他的胸膛。

“哥哥,你為什麽不把上衣脫了呀?衣服濕噠噠的貼着身體很不舒服嗎?”

易維清很無奈地說:“我不能脫啊,要是讓麗珍小姐看到了又要說我不守規矩了。”

麗珍小姐是易維清的家庭教師。由于家中沒有女主人,易維清六歲時,易明德專門請了這位知識淵博又嚴肅正經的beta女性教導Omega長子。麗珍小姐已經五十多歲了,成日裏戴着眼鏡抱着一大堆書。她是一個很講究規矩的傳統女性。

她告訴易維清,作為一個大家出生的Omega男孩,他必須懂得為家裏人分憂,長大以後要聽話地嫁給長輩為他挑選的未婚夫,結婚以後要乖巧溫柔才能獲得丈夫的歡心,這對于Omega來說非常重要。

易維清離适婚年齡還遠得很,但這不意味着他不能在生活的點滴中踐行麗珍小姐的教導。麗珍小姐說,Omega男孩也要留長發穿裙子,千萬不能像現在社會上一些叛逆的Omega男孩一樣剪短發,那樣太不雅了。于是,易維清留起了長發,平日裏編成一條長長的秀氣辮子規規矩矩地垂在腦後。管家會定期安排裁縫來莊園裏為大少爺定制日常起居的裙裝,易維清從來不反抗,像個洋娃娃任憑大人們按照他們的價值觀來打扮他。

還好易維清平日幾乎不會離開莊園,否則這麽一副長發飄飄裙擺依依的模樣,肯定會使他被人誤認為是Omega女孩子。

不過,對于那時的易維清來說, Omega男孩和Omega女孩本來就是差不多的生物,就算被人認錯也無傷大雅。因為麗珍小姐是這麽說的,麗珍小姐的話就是絕對的真理。

當然,對于這些束縛身心的條條框框,易維清不是沒有過不滿和懷疑,但是每當他企圖反抗的時候,他就會想起那個對他說“只要喜歡做什麽都可以”的女人,繼而想起那個空洞而絕望的眼神。

想到那個眼神,少年叛逆的心情如同受驚的觸角般都縮了回去。

于是,呈現在衆人的眼中的易維清愈發溫順馴服。

麗珍小姐非常喜歡易維清。她說易維清是她教過的最聽話的孩子。據說,麗珍小姐是家族沒落的貴族小姐,帝都許多大戶人家都請她去擔任家庭教師。易宅的傭人們說她脾氣古怪很難伺候,私下裏都叫她——

“那個老處女。”

沁涼的湖水泛起柔柔的漣漪,易浩迪摟着哥哥的脖子不屑地重複了一遍,“那個老處女管得真多。”

易維清吓了一跳,忙道:“浩迪你不能當着她的面這麽叫她,她會生氣的。”

“哎呀哥哥,你把我當成小孩子了嗎?我才不會在她面前說呢。”

易浩迪倚靠在哥哥的肩膀上,看着他烏黑的發尾在湖水中如同水草般飄揚。

“是啊,浩迪不是小孩子了。”易維清也很感嘆,“聽說到了秋天,爸爸就要要把你送去公立學校讀書了,那時你就要住在學校的宿舍,每周只能回來兩天。”

易浩迪興致缺缺地說:“不想去學校,不想離開你。”

易維清笑了,溫柔地說:“等你去了學校你就不會這麽說了,那裏都是跟你年紀一樣的alpha孩子,你會交到很多朋友的。”

易浩迪默然不語,清風吹過,水中兩人的倒影随波搖晃。

人們都說易家的兩個孩子繼承了父母各自的優點,易浩迪長大以後一定會比易明德更加英挺俊朗,而易維清完美地繼承了母親的美貌。沈心茹生前是個開朗陽光的圓潤少女,易維清是男孩所以更加清瘦,眉眼之間隐約有幾分清冷憂郁的氣質。因此,比起沈心茹,易維清更像是氣質冷清個性熱情的莉莉絲。

當然了,沒人敢當着易維清的面說他長得像害死他母親的罪魁禍首之一。

易維清松開胳膊把易浩迪放回水中,自己向湖心游去,水中的美麗倒影變得支離破碎。

易浩迪很快跟了過來。

易維清回過頭好笑地說:“浩迪,是你嫌天氣太熱我們才來游泳的,你這樣一直貼着我還有什麽意義呢?”

易浩迪拖長了語調撒嬌地喊:“哥哥——我想跟着你,等等我嘛。”

“真拿你沒辦法。”易維清微笑地看着易浩迪迅速地朝自己游過來。

“浩迪,等你上了學以後……”

易浩迪在哥哥身邊深深淺淺地踩着水波,伸手把濕發勾到腦後露出光潔的額頭,渾不在意地問:“怎麽?”

易維清淡色的嘴唇動了動,搖了搖頭:“沒什麽。對了,我們朝湖那邊游過去吧,看誰游得快。”

“好啊!”易浩迪立即潛入水中,奮力地朝前游。

那些沒說出口的話語就這樣慢慢沉入湖底。

等你上了學以後,還會這樣黏着哥哥嗎?

你會嫌我成天待在家裏沒有見識嗎?

你會覺得你的同學比我更有趣嗎?

“唉。”易維清伸出胳膊,慢慢地劃開面前的湖水,水波溫柔地包裹着他的身體,他勻稱而修長的身體仿佛順流而下的一葉小舟。

易維清望着易浩迪活力十足的背影,心裏是說不出來的羨慕。

如果我也能去公立學校上學就好了。

可惜,麗珍小姐說Omega不應該抛頭露面,也不需要學那麽多知識。

“哥哥——我到了!”

易浩迪在湖岸邊歡快地朝易維清招手,那笑容可愛又元氣。

那些小小的羨慕和憂慮都化為泡影,易維清高聲地應了句“我來啦”,專心致志地朝弟弟游過去。

浩迪怎麽會變呢?

不會的。

我們是兄弟,這一點是永遠不會改變的。

易維清堅定了心中的信念。

夏天過去,秋天來了。

易維清幫着易浩迪一起收拾住宿用具,還坐上轎車親自送易浩迪去了公立學校。看着易浩迪穿着幹淨利落的制服和無數穿着同樣制服的孩子們走進學校典雅的大門,易維清十分不舍也很羨慕,等到易浩迪的背影在視線中消失不見,他才讓司機發動汽車開回易宅。

之後的五天裏,易維清幾乎是數着日子等待周末的到來。

五天的時間在單純的思念中過去了。一放學易浩迪就迫不及待地坐上回家的車。轎車風馳電掣地載着他回到易宅,易維清早就等在門口翹首以盼。

易浩迪撲進易維清的懷裏,跟他說學校的新鮮事情和各種各樣的同學。易維清一邊微笑一邊靜靜地聽着,時不時好奇地問兩句話。易浩迪又是撒嬌又是埋怨,但易維清看得出來他很興奮也很享受學校生活。

短暫的周末很快過去,易浩迪走了,易維清又數着日子等弟弟回來。

下一次回家,弟弟照樣活蹦亂跳地撲進易維清的懷裏,繼續訴苦繼續埋怨,然後又是分離,又是相見……

冬去春來,時光如梭。易維清發現,易浩迪慢慢地變了。

在他們不能相見的一個又一個五天裏,在他看不見的那個新奇的世界裏,易浩迪長大了。

不知從何時起,易浩迪不再急着禮拜五回家。有時因為學校的活動他幹脆就不回家了,連周末都在宿舍裏過。好不容易等易浩迪願意回家了,他也懶得跟易維清多說話,要麽呼朋喚友出去玩耍,要麽悶在房間裏忙他自己的事。

易維清知道自己天天待在家裏,眼光見識種種觀點跟十二三歲時相比沒什麽變化,見多識廣的易浩迪自然不屑他說話。每次易浩迪回來,易維清都只能關心他吃的怎麽樣睡得好不好,零花錢夠不夠花不夠再從哥哥這裏拿。不說易浩迪耳朵長沒長繭,易維清自己都覺得自己唠叨。

易浩迪總是不耐煩地應付易維清兩句,擺擺手頭也不回地跑入自己的房間,吃飯也是讓傭人送進屋裏而不願意出來和父兄共進。望着易浩迪的背影,那些沉到湖底未說出口的話又慢慢地浮現在心頭。

其實,當爸爸決定把易浩迪送去學校時,易維清就隐約感到弟弟與他的關系會變得疏離。當年的隐憂變成了如今的現實,要說易維清不傷心那是不可能的。他的世界很小,就局限在易宅的一畝三分地和易氏家族的這些親人。易浩迪對易維清來說是最重要的人,他做夢都想要浩迪像小時候一樣黏着他。當然,他知道這種希望只是不可能的妄想。

易浩迪已經長大了,他有自己的學業和豐富多彩的生活。作為哥哥,易維清只能在弟弟需要的時候竭盡全力地去幫助他,這樣就足夠了,這也符合易維清從小受到的教育。

沒錯,這樣就該心滿意足了。不能貪心,不能任性地要求不屬于自己的東西,否則他會像那個女人一樣給周圍的人帶來不幸……易維清一遍遍告誡自己。

于是,他的心又沉靜下來,那些小小的不滿和憂愁都抛在腦後了。

令易維清沒有想到的是,随着年歲漸長,易浩迪不但不再親近哥哥,反而對哥哥生出了充滿惡意的嫌惡之情。

這并非空穴來風也不是百無聊賴的平淡生活擅自捏造的幻覺。最開始,易維清從一些生活的小細節中察覺到蛛絲馬跡。

比如說,當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飯時,易維清偶爾會起身去夾放得遠的菜肴,那時,他會發現弟弟突然手忙腳亂地移開眼神,就好像他一直在偷看哥哥吃飯。

又比如說,易維清常常在花園裏看書,看得累了會起身活動筋骨,不經意撞見易浩迪房間的窗簾猛地拉上,就好像他一直在偷看哥哥看書。

如果說這些“意外”還能理解成易浩迪想親近哥哥只是礙于青少年古怪脆弱的面子才遠遠觀望,那麽下面一件事情就能充分地說明易浩迪對于易維清的敵意了。

那時,易維清已經十七歲,易浩迪也十五歲了。

自從進入青春期以後,易浩迪就變得暴躁易怒,動不動就為些小事責罵傭人,易宅的仆人們都很怕二少爺。有一次,一個新來的小女仆在洗衣房裏摔了一跤,慌亂之中扯掉了衣架上某件衣服的扣子。等她爬起來看清那件衣服時,她驚恐得又跌倒在地,因為那是易浩迪的學校制服。

制服掉了一顆扣子本也不是什麽大事,只要把扣子再縫上去就萬事大吉了。可是這個小女仆手忙腳亂之中把那枚扣子丢進了排水口,怎麽撈也撈不回來。

易浩迪從小到大讀的都是公立學校,說是公立學校,其實就是專門供大家子弟讀書交友的貴族學校。優人一等的理念浸透在校園生活的方方面面之中,比如說,該校的制服制作精良設計端莊,用料做工都十分講究,衣服上的扣子不是尋常市場就能買到的。

小女仆實在找不到替代的扣子,年長的傭人都不願意蹚這個渾水,眼看時針指向整點,易浩迪很快就要換回制服返回學校,小女仆只能抱着這件掉了顆扣子的制服,硬着頭皮找到二少爺的房門口請求原諒。

這個小姑娘十分機靈聰明。到了二少爺的房間門口,她并不進去而是在門口觀望。

沒一會兒,大少爺回來了。

于是,小女仆開始哭哭啼啼抹眼淚,大少爺果然走過來關心地問她怎麽了。

小女仆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解釋清楚,大少爺一邊聽一邊笑。他長得好看又成天穿着裙子披着頭發,笑起來不像大家公子而像優美娴靜的少女。小女仆看癡了,呆呆地管易維清叫“大小姐”。

易維清想這孩子都被浩迪吓傻了,輕輕拍了拍小女仆的臉頰,溫言安撫了她幾句把她打發走了。

劫後餘生的小女仆暈乎乎地走了,走之前把制服交給了易維清。

易維清抱着弟弟的制服敲敲門,門後立即傳來一聲低沉的“進來”,也不知易浩迪是不是聽見了門口這一番對話才能答得這麽快。

易維清推門進去,易浩迪真的就站在門後,表情陰沉而不悅。

“浩迪,你是不是聽到了呀?”

易維清的笑容驟然褪去,手腳無措有些局促。他許久沒進弟弟的房間了,沒想到難得來一次就遇上弟弟心情不好的時候。

易維清低下頭,長長的睫毛微微低垂遮住清澈的眼眸。

“她不是故意的,你別怪罪她好麽?”

易浩迪眯了眯眼睛,冷聲道:“我倒是想怪罪,你都把她放走了我還能怎麽辦?好人都叫你做了,我這個壞人得穿件爛衣服去學校,我上哪兒說理去啊。”

易維清十分愛惜地撫摸手裏的制服,眼中是說不清的羨慕。

“這麽好看的衣服,就掉了顆扣子而已哪兒是爛衣服呀?要不哥哥幫你補一顆扣子吧?保證你的同學看不出來。”

易浩迪古怪地瞥了一眼易維清,陰陽怪氣道:“你補扣子?你又不是女的?你怎麽還會補扣子?”

”不是女孩也可以補扣子啊,這不沖突的吧。“

易維清迷茫地歪了歪腦袋,烏黑的發絲滑落在臉頰邊,神情宛若爛漫天真的姣好少女。

易浩迪繼承自父親的烏黑眼眸驟然縮小,粗聲粗氣地說:“我看你就是個女的,僞娘!”

易維清心中一緊。

他不知道弟弟說的這個詞是什麽意思,可是他聽得懂弟弟上揚的語氣裏傳達的不屑和鄙夷。

易維清想要反駁,可他不知道該怎麽反駁一個他聽也沒聽過的詞語。更何況他從小到大都被師長要求順服聽從,家裏的人都待他客客氣氣的,他從來不知道該怎麽與人争辯。

再說了,易浩迪是他的兄弟啊,他疼他還不及怎麽能跟他吵架呢?

易浩迪抱着胳膊,居高臨下地看着易維清。而易維清只是柔順地低着頭,微微咬着下唇有些委屈的樣子。

易浩迪心中頓時燃起了暴躁的火焰,

自從進入青春期之後他就愈發易怒,尤其是對上這個溫柔美麗的哥哥的時候,他的全身上下就會湧起一股莫名的火氣無處發洩,真想把他撕碎了咽到肚子裏去!

見易維清愛惜地摸着自己的制服,易浩迪一把搶過衣服,堅硬的金屬袖口在易維清細嫩的手腕上狠狠地劃了一道鮮明的紅痕。

易浩迪大聲地吼易維清:“哪家的男孩會像你這樣留長頭發還穿裙子?現在已經不是舊社會了,就算是Omega也不用打扮得像女孩子一樣。我看你就是變态,你就是喜歡穿女人衣服的變态!”

易維清先是疼得抱住刮紅的胳膊,又被易浩迪充滿惡意的話語震得楞在原地。

他沒有想到易浩迪心裏是這樣想他的,明明小的時候他對他的裝扮沒有任何質疑。面對俊朗高挑的弟弟的言語羞辱,易維清感到不能言說的自卑和羞恥。在弟弟面前他擡不起頭了,像是犯了錯的寵物貓驚惶而無措地立在原地,在心中暗自祈求主人的懲罰快點過去。

易維清的逆來順受使得易浩迪心裏的火燒得更旺,他開始變本加厲地羞辱順服的哥哥:“你以後不要再碰我的東西了也不許再來我的房間,你讓我覺得惡心!你這個男不男女不女的變态,我不要叫你哥哥!”

易維清猛地擡起頭,難以置信地看着易浩迪。他蒼白如少女般的臉頰浮起了急促呼吸引起的紅暈,黑亮的瞳仁氤氲着朦胧的水霧。

易浩迪閃電般地移開目光,心髒咚咚跳得飛快,他不敢與這樣的哥哥對視,對哥哥可憐的眼神他沒有一點抵抗力。

于是,易浩迪掩飾性地摸了摸鼻子左右張望,這時他看到走廊盡頭一個年輕的侍衛正伸長了脖子擔心地觀望。

易浩迪皺緊眉頭犬齒咬得咯咯作響。他知道那個侍衛是一個alpha,放眼整個帝都也只有財大氣粗的易家會奢侈地雇傭alpha精英男性來擔任私宅中站崗的侍衛。

易維清也察覺到了外人的視線。這些給家裏幫忙的侍衛傭人都是求生存的普通人,他不想讓他們難做人。于是,易維清竭力地壓抑心中的酸楚和恥辱,輕聲細語地跟小他兩歲的弟弟道歉:“浩迪對不起,哥哥一直待在家裏也不知其他Omega是什麽樣的,你要是不喜歡哥哥留長頭發,哥哥就去剪了好嗎?你不要不認哥哥,這樣、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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