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不識擡舉

記憶,像沉在水波中的畫,晃動着,昏黃哀婉,帶着不确定的朦胧感,卻又無比真實。

劇院門上的玻璃裏映出一個女孩,黑色的衣服,黑色的發,眼神也是蘊含風暴的黑色,渾身上下,帶着一種凄豔的厲色,她臉帶決絕,快步不曾停留的身影,吸引着一路人的目光。

電影正好散場,她冷眉冷眼守在門口。

不一會,

要找的男人從電影院裏面走出來,旁邊帶着一名女孩子,她看着,沒有說話,男人擁着女人笑,擡頭的空檔徒然看到她,吓得瞬間變了臉色,她毫不猶豫沖了過去!

男人卻已經先一步倉惶的退到電影院裏。

她追過去!

男人退到幕布那裏,幕布一陣晃動,轉眼看不到人。

旁邊一個男人哈哈大笑起來,一把拉住她說:“又想打他呀?可惜人跑了。”

她一把甩開,快步從他離去的地方追過去,跑過幕布,跑出後面的防火門,外面,是喧嚣的街道。她沒有停頓,從長長的寬大的臺階拾階而上。

站在路口的瞬間,她看到他向着馬路對面的車庫跑去,他看到她站在路口,一絲停頓也沒有。

這一刻,她忽然疲憊了。

她追了他十幾年,嫁給他兩年……為什麽他現在除了跑,就是跑?

厭世的情緒來的是這樣快。

她笑了笑,向馬路對面走去,路上沒有車,偶爾過來一輛,都開的飛快,她的動作有些慢,仿佛知道應該躲,但是大腦給出的指示總是慢一秒,當最後一個小姑娘騎着自行車快要撞到她身上的時候,她忽然擡頭,想看看遠處那個人的反應。

會不會有,一絲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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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到了他的臉,他也正好在看她,他站的遙遠,遙遠的遠在天邊,卻面無表情。

她的心空了,裏面不該有的東西,都沒有了,她擡頭看見對面是自己工作的雜志社。

她擡腳走過去……

一輛車飛馳了過來,帶着塵歸塵,土歸土的決絕……

******

回憶來的兇猛而激烈,這是甄寶珠車禍前最後的記憶,卻能夠帶給自己身臨其境,一樣真實的蒼涼和心痛。

輕輕放下筆,簡妮望着自己親手寫下的“甄寶珠”三個字,心酸、惆悵,寂寥……這些感情強烈而陌生,令她幾乎忍不住要熱了眼眶。

還好簡大當家自控力強,努力忍下了這股不屬于自己的情緒。沒多停留,秘書已經等在門邊,她轉身而去。

她這樣的好說話,反而令詹遠有些負罪感,特別是瞄到她低頭抿嘴的樣子仿佛有點盡力克制,心中更覺不适,好似自己犯了什麽不該犯的錯誤。

但他只是望着她,終究什麽也沒說。

簡妮走到門口,看了一眼秘書設在外間的辦公桌,小秘書的手機還擺在桌子上,短信界面像是編輯了一半,旁邊散着半包牛奶糖。

“甄小姐請慢走……”她扶着門說。

簡妮道了謝,轉頭看向詹遠,他隔着玻璃望着她,他也看到了那桌上的東西,一時間竟覺得有些被抓包的狼狽。

一愣神的功夫,人走了!

門在身後緩緩合上,聽到門後鐵銷再響起的時候,簡妮沉下了臉色:詹遠的名片,是在甄寶珠的包裏發現的。

她,已經存了很久,帶着一種甄寶珠自己都不敢深思的期待……

詹遠這個人,在業內很有名氣,據說人很正派,不像很多幹這行的,為了幫客戶,什麽手段都用。這些記憶,都是甄寶珠打聽到的,她甚至打聽到,這男人,和她那注定會離婚的夫君賈承悉,可是大大的不對盤。

簡妮不知道甄寶珠為什麽一定要找詹遠,她晃了晃頭,車禍太嚴重,留下了不少後遺症,腦子裏偶爾還會一片空白。

投胎不好,是撲上去玉石俱焚,還是迂回的全身而退,這是個技術活。

簡妮在床上躺了三個月,除了要自己偷偷練習現代人的用詞習慣,仔細分辨這隔了幾十年生活上的不同,更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搞清楚自己現在的處境。

正如詹遠所說,她是賈承悉有名無實的妻子,結婚兩年,夫妻兩人感情很差。

只說住院這段,三個月,賈承悉一共來過醫院三次。

處于這種情況的簡妮,自然覺得頭等大事是離婚,因為沒理由要她去睡一個別人的男人嘛!

雖然,好像從結婚那天打了一架之後,兩人一直都沒和好過,可是,這種“漏”簡妮還是不願意撿的。

撿漏,古董市場裏俗稱的撿到了便宜。

但要怎麽離婚?

這是個大問題:

第一,她對賈承悉不了解。第二,甄寶珠對賈承悉也不了解,這兩年,除了知道他在外住很少回家,簡妮冥思苦想了三個月,愣是沒想出其它有參考價值的信息。

所以在她發現甄寶珠有這張名片的時候,就決定來這裏買一手資料,起碼得知道對方是什麽人,是否需要財産分割什麽的。

她是生意人,不吃虧是天性!

也節省時間!

可沒想到,竟然有人會不給面子。

簡妮帶上帽子,扶着木頭扶手慢慢向下走,高跟鞋踩在木質樓梯上,一聲聲的低沉。

“不識擡舉!”簡妮低聲說,明明閑的無事可做,秘書就差吃糖磕瓜子了,還敢給她說太忙。不接就不接,可連誠意也欠奉,從來沒人敢這樣不給自己面子,簡大當家覺得好久沒有遇上這麽不怕死的家夥了。

心裏極度不舒坦,她考慮着如果自己不舒坦,是否應該有別人更不舒坦……抹黑轉過二樓,她心思一動,忽然一轉身,又對上那塊鏡子裏的自己。

她靜靜和鏡中人對望了一會,片刻,釋然了。

在這裏,她不是當家的,

也沒人,

認得她!

算了,沒他事情一樣也能成,而且……那個人也未必不會改主意。

拉低帽子,又把自己包了嚴實,她轉身下了樓。

這是她來這裏後第一次出門,這種民國時期遺留下的小樓,潛意識告訴她,現在在這座城裏很被人追捧,她不屑地冷哼了聲,“真是不識貨!”走到街上,手一擡,攔下一輛出租車。

******

樓上

小秘書趴在窗口,看甄寶珠上了車,轉頭連忙一把把桌上的糖塞進抽屜裏,一擡頭,看到詹遠正望着她,笑着又把糖拿出來,晃了晃,“表哥,你要吃嗎?”

“不吃。”詹遠說。

“咦……怎麽有點火氣?”女孩拿出一顆糖,“糖呀糖,有人得罪了人,現在正在找出氣包,我們可要小心。”

詹遠不理她,拿起甄寶珠寫了號碼的那個信封來看,這是什麽字體?

女孩看沒能逗他說話,不甘心地跑過來,“表哥!為什麽你不接她的案子?”沉不住氣,幹脆自己來問了。

詹遠看了她一眼,反問道:“那你覺得她為什麽找我們?”

“問賈承悉……大概是想離婚吧?”女孩說,“不然還能是什麽事?”

詹遠沒說話,看着那個信封,專注的仿佛陷了進去,過了好一會才說:“……所以才不能接,在安城這地方,以她的身份想離婚,那是難于登天,她一沒錢,二沒家裏人撐腰,我們要是接了她的事情,收不到委托費是其次,被她像救命稻草似的黏上,才是得不償失。”

“表哥你又騙人,明明你很多時候都不收委托人的錢。”女孩皺了皺鼻子,“你沒有同情心!你看沒看到,她一看就像得了什麽病。”

“她三個月前出了車禍……”詹遠看向她,“很嚴重!撿回來一條命已經是萬幸。”

“怪不得……”

詹遠拿起煙鬥,緩緩道:“所以說,癡心妄想才是自己最大的敵人,自由是重要,但是生命更重要。”

這話怎麽說的有些一語雙關,女孩看着他,看他低頭思考,若有所思,她的心裏忽然覺得有些陰森,仿佛就要觸碰到什麽可怕的事情,想問,卻又不敢問,最終忍了回去。

轉頭看去外面屋檐上的白雪,腦海裏還是剛剛那個我見猶憐的身影,真是同人不同命,剛準備憂傷的感慨一番,就聽詹遠說:“以前怎麽沒聽人說過她字寫的這樣好,你去把有關賈承悉的資料都翻出來我看看。”

她回頭,正看他又拿起了剛剛甄寶珠留電話的那個信封,面上一喜,脆脆地應了聲:“就來!”

******

簡妮踩着醫院的臺階,遠遠聞到住院區的這味道,她都感覺自己又病了。

三個月的時間可不短。

剛走到病房門口,就看到了家中保姆焦急的身影,“你這是跑到什麽地方去了?家裏來人了。”語氣裏很有埋怨她的意思。

簡妮淡淡嗯了一聲,這保姆是賈家給雇的,談不上什麽交情,人家就是出來打一份工,自己也無需費心應付她,“誰來了?”

“你妹妹和媽媽。”

簡妮腳步一頓,停下來冷冰冰地看着她說:“我說過,我媽媽在我一歲的時候就過世了!”天冷,這句話更冷,仿佛吐出的每個字都可以凝結成冰碴子,保姆阿姨看着她,明明還是這些天清淡話少的那個太太,怎麽好像忽然多了氣勢,換了個人似的,看着寶珠……忽然楞楞的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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