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那麽現在存在這樣幾個可能性:

第一,鐘林楊還是個普通人,但是機緣巧合練就了神功,不但掐人不留痕,見一面還能看出誰想自殺,并且他點不着的都寶香煙恰巧不慎從許可褲兜滑落。

第二,鐘林楊不是凡人,比如,他是個鬼。

第三,鐘林楊連鬼都不是,是個幻覺,許可方才自己滑滑板跌倒,自己去了音樂酒吧,自己點了份草莓冰沙自己吃。并且他和自己吵架,因為他終于瘋了。

許可并不承認這第三種可能,他覺得自己從沒有過如此刻這般的清醒。至于第一種,他也不願意去細想。太扯淡了,那是種打心眼裏的排斥,就好比他自己已經有了答案,無論他答不答應,這答案都在那兒擺着,他排不出去,他只是不斷地想——

鐘林楊死了,這是真的,死了六年來找自己,這也是真的,然後又跑了,這簡直真得不能再真了。

他現在要追。可是怎麽追?人他都抓不住,還傻呵呵抓什麽鬼?

許可頭痛欲裂。他開始在街上大叫,也沒什麽內容,叫得人們紛紛側目看他,就好像剛才那麽短短一段時間,鐘林楊在他旁邊跟他有一搭沒一搭扯皮的時候,路人也會這麽瞧。

許可忽然靈機一動。

誰知道鐘林楊現在是不是還在旁邊呢?

對于鬼來說,想不讓人看見還是挺容易的吧?

如果還在,既然還在,許可就堅信自己絕對能讓那人現身。他準備賭上一把,為了鐘林楊這當然值得。

這麽想着許可就不亂喊了,他連板子也不想接着滑,走得很快,快得他自己都覺得癫狂。又路過那間便利店,賣他二鍋頭的大姐還在收銀臺當班。許可恍如隔世地推門進去,她用餘光盯着他,許可在日用品區翻找,她踮腳悄悄盯他頭頂,許可拿着折疊水果刀來結賬,大姐的目光躲閃了。

“謝謝。”許可接過小票的時候,倒是挺溫柔地說了這麽一句。我看起來問題很大嗎?他自問,卻也顧不上那麽多了。

按照之前偶爾的設想,許可認為自己倘若真走到了那一步,理想的自殺環境也不是教學樓廁所或者寝室之類的地方,那樣會給別人造成心理陰影,大街公園等公共場合更加不行,他不想上社會新聞,至于常見的那種“于自家公寓自殺”,他找不出一個家可以回去。

這問題放在現在照舊十分難解。但許可沒再給自己那麽多時間去糾結,他眯眼細看,挑了個破爛巷口,穿過外沿的沙縣小吃鋪和亮着紅燈的理發店,住人的區域到了。許可摸着黑,路過垃圾堆,兀自在一個似乎比較幹淨的牆角坐下。隔着散發黴味兒的磚牆,他聽到另一側放電視劇聲音,小孩在樂,老人也在樂,許可沒有再琢磨這地方合不合适,把刀刃翻出來的時候,他默默想,你要是一直看着我,那你現在也不該走。

他又想,就算你真走了我也不該怪你,我來個痛快的就好。鬼找起同類來應該更容易吧?

電視裏也開始樂了,原來放的是小品,許可舒服地坐在自己用得最勤的長板上,水果刀刃已經壓上手腕。剌下去的那一下,比想象中疼,卻沒有想象中的血流如注。許可只摸到一點不溫不火的濕黏,少得令人惱火,他覺得太淺,待會兒要是自己愈合就操蛋了,于是把刀刃嵌回去,準備再來一下。

結果刀子突然落地,有人打他的手,這一下倒是疼得他龇牙咧嘴。

破口大罵一股腦撞進耳朵,許可的腦子活過來了,他覺得這聲音無比無比可愛。擡眼看,還是一片黑黢黢,卻像是有片更黑的影子。鐘林楊還是有影子的,盡管沒有投在地上。許可感到快活。

“我就知道,”他試着去抓那影子,“我就知道,你沒走。”

鐘林楊顯然不想被他血忽淋拉的手臂碰到,一下子就閃開了,他的長發好像還在跟着晃,“滾**蛋,你是**嗎,是**嗎!”

“還行,包一下就行了。”許可欣然挨罵,帶着得逞的輕松,和一些沒來由的顫抖,他也不知自己是喜是悲了,他終于抓住鐘林楊的手。

并不暖和,也沒有汗。

“別走了,行嗎?”他問。

“不然呢?你再自殺?你就是個小人,懦夫,瘋子,許可你去死吧,你壞心眼太多了,就會利用人,你把手腕磨斷都是活該!”鐘林楊沒個好氣。

“哎,是,我是,”許可站了起來,他看見一點映在鐘林楊肩頭的光,把他整個人照得像要飛起來一樣,“咱們先出去。”

鐘林楊不動彈。

“去醫院。”許可放軟聲音。

“你還知道!”這回變成鐘林楊拽着他走了。

眼見着巷口的那線光越來越粗,熱鬧大街又在眼前,許可漸漸能看清鐘林楊了,就在自己身前,還是那副打扮,紅棕色針織衫,黑色PU短裙,粗跟小皮鞋。他突然很怕完全走入光亮之中,他更不想讓鐘林楊進去,“你現在……”

“是,你就是撞邪了,我不是人,”鐘林楊仿佛能讀心,用力扯着許可沒傷的那條胳膊,朗聲道,“應該是鬼吧,但我不怕陽光,也不怕廟。我們現在就在雍和宮附近對吧?”

“那你是高級別的。”許可再次邁開步子,“其他人都看得見你嗎?還是只有我?”

“我怎麽知道!”鐘林楊坦然地走入人群,迎面那些目光究竟是沖着誰的,他并不在乎。

許可也不在乎,盡管他現在一定相當詭異,滿手的血,怎麽看怎麽是自殺未遂的樣子,他可不想随便拉住一人,問人家您能不能看見我拉着的這位美女。于是他問:“你不知道?”

“我第一天出來啊,又沒有和別人講話。”

“那你以前在哪兒呢?”

“在鐘樓上。”

許可一愣。

鐘林楊果然是能讀心的,“我就是被困住了,你知道吧,自殺的人都沒法投胎,要一直一直重複自殺那天的事,”他無所謂道,“我就要每天跳下去一次,如果你剛才死了,就要每天割自己一回,你等着哭吧。”

許可張着嘴,也不知自己是在呼還是在吸,一家小醫院就在馬路對面,他卻覺得自己全身都幹涸,當然包括那道不尴不尬的傷口。他恍然意識到,這一切都太疼,也太真實,簡直都像是假的了,“按理說我摔下去應該很醜,就是你夢裏那個樣子,”只聽鐘林楊又道,只見,鐘林楊又轉回頭來,眼神極亮,眉目鮮明得像幅新作的畫兒,“但我現在是這樣。”

“是的。”許可怔怔點頭,“你不醜。”

鐘林楊笑了,“不用老是強調,其實是因為你。你看到的是你想看到的樣子,”頓了頓,他松開許可的手,摸了摸自己仍舊帶着些許淤青的臉蛋,又一字一頓地補充道,“你想要我是這樣,我感覺到了,所以,我,把自己收拾成這樣,出現在你的面前。”

“我?”

“是啊,你,”鐘林楊笑眯眯地撩了撩裙擺,“你變态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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