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這事兒讓人很難冷靜分析。
這不比什麽朋友失蹤了,你至少能報個警,有錢的話你還全世界調查他的行蹤,往地下掘那麽三尺,然後爽氣地來一句“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因為你知道他就在這個世界上,不可能跑到火星上去。
可是鬼丢了呢?
可是,鐘林楊丢了呢?
這種失去的感覺太過真實,眼睜睜,什麽也抓不住。許可終于懂了什麽叫轉瞬即逝,可他琢磨不清楚這一切發生的契機是什麽。在他看來,不确定因素實在太多,也許是因為那個吻,也許是因為雍和宮裏哪位大師念了咒做了法,附近大鬼小怪全都給渡沒了影……好吧他也覺得這太扯淡。那是因為時候到了,緣分盡了?不能夠吧,這屁話敷衍誰呢!那是就因為……
許可一點點地揣測,鐘林楊為什麽要自己從酒店出來,在馬路邊上孤零零坐着。
鐘林楊說,“我得走了。”他是知道自己要走的。
鐘林楊還說,“但我還會回來。”那是什麽時候?
許可開始胃痛,這種疼總是一陣一陣地來,或許是因為這兩年吃了太多泡面。他不知自己什麽時候站了起來,此刻他又坐下,在方才他們親吻時坐的水泥墩子上。
下班的晚高峰還在繼續,許可擡頭看天,暮色那麽紅那麽豔麗,卻仿佛只有薄薄一層,剝開它就是黑透了的漫長夜晚。柳城也有這樣的天空。許可摸了摸滑板上粗糙的灰塵,忽然發覺自己仍舊不擅長面對失去,這種他最怕的東西,從小到大,他怯懦謹慎地活着,就是想避免失去。
這不是人的本能嗎?他不想被人責怪,被人抛下,所以他也不想犯錯,可他緊攥着的那些還是一樣一樣地離開了他,讓人懷疑他手裏被裝了個無底洞,就好比他後來什麽都沒有了,開始肆無忌憚地不斷犯錯,生活似乎也沒有變得更糟。
生活自有它自己的水花,不會被他擾亂一分,這是事實,所以很容易琢磨清楚,同時,關于鐘林楊的離開,有一個猜想在許可腦海中漸漸成型,但許可不願往深裏去想,他把目光挪向別處,不再看天空一眼。
這個傍晚浮在半空,正在緩緩地消失,許可不用去看它,它也不會道一聲拜拜。路燈亮起來了,一起帶亮了街邊商鋪的霓虹招牌,北京的夏夜總有股楊樹葉子的味道,是白楊,風裏仿佛裹挾着葉片背面那層灰色絨毛,弄得人總想打噴嚏,校園裏也有那麽一片白楊,許可經常在裏面席地而坐,抱着本子畫腳本,楊林中,楊林中,他總是重複這個念頭。
此刻沒有腳本可畫,因此愈加空洞,愈加百無聊賴,在等待的第七十八分鐘,許可打了不下二十個噴嚏,胃已經疼得發酸,他撐在額頭上的手腕突然被握住。
“……你沒走啊。”鐘林楊的聲音。他氣喘籲籲。
許可僵了僵,低頭久了,大腦供血不足,他看鐘林楊先是一團黑影,親切的黑影。因為一個鬼,許可在一秒之內覺得自己又回到了人世。“你說你會回來。”他說。
“我回來得太急了。”鐘林楊松開他,雙手擋住自己的臉,許可卻注意到他身上的傷勢,無論是手臂還是大腿,都比印象中更重了些。
“你去哪兒了?”他用力按下鐘林楊擋臉的手。
“哎!哎哎!”鐘林楊大叫,和他別扭着力氣,但他終究是個輕飄飄的鬼,拗不過活人憋了個把小時的蠻勁兒。他的臉終于露了出來,先前的濃妝不見了,嘴唇也缺乏血色,除去那頭披得亂糟糟的長發,他又回到了幾年前的模樣。
“你去哪兒了?”許可專心望着他。
“我……”鐘林楊低下頭,咽了咽吐沫,喉結誠實地滾動,“你管我!”
“你是不是回去了?回柳城?”許可托着他的下巴,把他的臉擡起來,朝着自己。
“我回那種破地方幹什麽?”
許可不理會他的嘴硬,兀自繼續問道:“你是不是每天都得回去一次?每天傍晚?”
鐘林楊把眼睛睜得圓圓的,張着嘴,愣是半天沒吭聲。忽地,他跳起來,攥着拳頭站在許可面前,路人一個個貼着他走過,穿過他,“對,老子就是回去了,老子得每天跳一遍,他媽的不是跟你說過了嗎!”他吼得嗓門越大,聲音也就越顫抖,“跳下去了,人爛了,還得把自己拼回來,屁颠屁颠回來找你,妝沒來得及弄,醜了,你嫌棄了對吧!”
“嫌你**!”許可也跳起來。
鐘林楊倏地愣了,許可則狠狠盯着他,“你怎麽成天覺得我喜歡讓你跟個女人似的?”
“呵,”鐘林楊冷笑,“你不喜歡?你眼睛都看直了!”
“直個屁!趕緊把你裙子換下來,頭發也別搞這麽長了,這應該不用弄實體吧?”說着許可就要去拽鐘林楊的腕子,早就有路人圍觀,投來驚詫恐慌的眼神,他卻若無其事。
“你幹嘛!”鐘林楊尖叫,“你什麽意思?”
“不女裝了,行嗎?”許可收回被他拍開的手,嘆了口氣。
鐘林楊嘴唇抖了抖,他疑惑地盯着許可,半晌,整個人都松下來,“那你轉過去。”
“我不,我怕你跑了。”
鐘林楊氣得直瞪眼,賭氣一般,他整個人消失了,過了兩秒,在許可馬上就要捶胸頓足的時候,他又重新出現回來。
紅校服,烏黑的半長碎發,幹淨的臉蛋和明豔的五官。他像上學的時候那樣,喜歡歪着腦袋笑眼彎彎地看人,他比上學的時候長高了不少。
許可釘住不能動,只有粗重的呼吸,一口一口。
圍觀的人已經越聚越多了,還有快門聲,小孩的哭鬧聲。
“我只能變成我有印象的樣子,”鐘林楊垂下眼解釋,“女裝那身,是照着一個天天到鐘樓底下約會的女的變的。”
“這樣就很好。”許可往前錯了一步。你還沒來得及變成其他樣子,留下其他印象,他想,你連校服都沒來得及脫。
“OK,我說真的,不用跟我客氣,我知道,我現在這樣是你心理陰影吧,成天拉着你看黃片,你做夢,我也是這樣去跳樓,這夢就一直纏着你,我全都知道的,”鐘林楊的眼睫還是那樣低低地垂着,“看夠了沒?看夠了我就變回去。”
“你怎麽聽不懂人話呢?”許可蹙眉。
鐘林楊鮮少見這慫人說出這種口氣的話,聞言擡起眼來,只見許可已經站到他跟前,比他矮了小半頭,雙手卻使勁箍住他的腰,一不留神,他就要被抱透了。
“幹嘛!”鐘林楊兇巴巴地搡他,“煩死了你這樣——”
接下來的牢騷卻被一個親吻堵住。許可這回張了嘴,還用舌尖挑,用牙齒磨,要把鐘林楊的嘴唇撬開。這當然沒什麽難度,鐘林楊呆呆地把嘴唇打開,盡管沒有氣流,但他胸口确實在急促地起伏,盡管沒有體液的交換,但他确實緊緊抓住許可的袖子,把自己靠在他身上,笨拙地用自己幹涸的嘴巴,去接納這個過于洶湧的親吻。
拍照錄像的人更多了,多得讓鐘林楊恐慌——他現在是個男人模樣,他真怕被人看見!他可不想化身厲鬼殺人滅口!
許可卻用力摁着他的脊梁,壓住他的抖,直到這個親吻結束。“剛才不說再來一次嗎。”許可臉已經紅了,微微垂着腦袋,抹抹嘴角,“現在行了。”
“很多人在看着你,說不定等會兒精神病院都來人了。”鐘林楊強迫自己直視他。
“是。”許可笑了,鐘林楊這才發覺,他是破涕為笑。只見他沖一個正在錄像的上班族比起剪刀手,“嗨!”
“說不定也有人看得見我。你瞧這麽多人,不是覺得你精神病就是覺得你是同性戀。”鐘林楊把他的手拍掉。
“我知道啊。”許可還是笑着,抽着鼻子,顯得十分無賴。
“你——”
“我已經說了,我喜歡你,現在我也什麽都不怕,連你是鬼我都不怕,我就想跟你在一起待着,我也不想讓你成天自己溜過去跳樓,”許可深吸口氣,想牽鐘林楊的手,卻小心翼翼地僵在半寸遠的地方,“是不是來不及了?”
鐘林楊怔忪着不吭聲,渾身的傷卻都好了,方才沒來得及收拾的那些,突然間變得幹淨平整。他也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只是心裏充滿了一種滾燙的東西,把他空缺了好多年的那個大窟窿給補上了。是喜悅嗎?他快忘記這種滋味了。那麽有眼淚嗎?沒見過哪個鬼流出這種東西。
“但我還得每天回去,”他最終只是這樣說,“這就像被吸回去上班一樣,我挺難受的,但我控制不住。”
“那明天——那明天我和你一塊回去。我得和你一塊。”許可說。然後許可湊過來,沒再管自己那張淚水縱橫的髒兮兮的臉,輕輕抱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