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池晏還沒有開過三檔,他總覺得用“魅力”去操縱別人不是好事, 但那也僅限于普通時期。
比如現在, 他一邊勸自己這是不得已而為之,一邊又很好奇開到三檔會是什麽樣。
他在克萊斯特面前試過開到三檔, 不過即便他不開,克萊斯特也被他“迷”的神魂颠倒, 因此看不出任何效果,這次要見的三個人, 都是他之前沒見過的。
領地上的人太多, 他身邊的又都是仆人,除開仆人以外, 別的人都最多在人群中看到過他。
伯特在家磨磨蹭蹭,他一共就三套衣服,從家裏帶來的破爛一套,在領地分到的麻布套裝兩套,偏偏他看着那兩套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的抹布套裝,還非要分出個美醜來。
家裏人也都知道伯特要去見領主,雖然不知道是為什麽,但通知他們的仆人态度很好, 應該不是壞事,因此一家人出謀劃策, 要把伯特打扮成一個體面的美男子。
“穿這套!褲腿瘦呢!好看。”埃布爾跟他哥一起糾結了半天,選了一套褲腿做得窄了點的麻布套裝。
伯特也覺得這套很好,但他是個瘸子, 這麽一穿就瘸的更明顯了,他咬着牙想了一會兒,最後還是選了那套褲腿肥大些的。
其實伯特長得不錯,比弟弟生得好,只是他是老大,能走路就要學着幹活,長到十二歲,就得去工作,讨生活,當時親戚說可以帶一個孩子去貴族的領地當仆人的時候,伯特也想去。
當仆人比當苦力好,有的吃有的住,如果混得好也很有面子。
但埃布爾是弟弟,那時候的伯特腿還沒瘸,是家裏的頂梁柱,他怕自己一走,埃布爾照顧不了家裏,最終沒等父母做出決定,就主動表示自己要留下來。
有些事是不能細想的,一細想,就繞不出來了。
比如他如果走了,當了仆人,說不定腿就不會瘸,一樣能把父母接過來。
再比如如果他努力一些,說不定就沒卡迪什麽事了。
伯特深吸了一口氣。
當廢人的時間久了,說不恨都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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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能恨誰呢?
恨父母?他們把他養大,把他們能給的最好的都給了自己的孩子。
恨弟弟?弟弟當時也懵懵懂懂,還以為親戚要帶他去家裏玩。
想來想去,只能恨自己命不好。
仆人來的時候,伯特已經打扮好了,他還專門修了頭發,原本是一頭長發,但又枯又幹,剪了以後反而清爽很多,胡子也刮幹淨了,麻衣也是洗過的,仆人見到伯特的時候,差點沒把伯特認出來。
金發的年輕人,深眼窩高鼻梁,臉型有些方,是很正氣的長相,足夠贊一聲英俊了。
只是一走路,瘸了的那條腿暴露無遺,仆人領他走的時候都有些惋惜。
要是伯特腿沒瘸,說不定以後還能有大造化。
可惜了,世界上沒那麽多“如果”“要是”。
伯特第一次進城堡,他卑微而又虔誠,像是前往聖堂的教徒,連呼吸的放緩了,腳下的走廊似乎永遠走不到盡頭,城堡裏的仆人們腳步輕巧,不會發出一點重音。
他被領到了一個房間,這個房間已經坐了兩個人。
莉莉早就來了,她看上去跟平時沒區別,但如果仔細打量的話就會發現,她身上穿的這條麻裙是被她自己改過的,還系上了一條腰帶,端正的坐在那,勉強也算是身材姣好。
還有一個人伯特認識,多特,他沒跟對方說過話,打過交道,但從埃布爾的口中聽說過這個人。
“他肯定讨厭卡迪讨厭的不得了。”
“卡迪什麽事都不讓他插手呢!”
“連給大人烘鞋子,都要自己幹,多特可閑了。”
就跟當初卡迪“恨”管家一樣,多特也“恨”着卡迪。
伯特不懂城堡裏的“勾心鬥角”,他有些緊張地坐到多特旁邊的椅子上,和莉莉一起把多特夾在中間,三個人都不說話,不熟,不知道說什麽。
一個女奴一個平民和一個仆人并排坐着。
安靜極了。
最終還是莉莉沒忍住,她看着自己的手指,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問屋子裏的人:“大人找我們來幹什麽?”
她原本以為只找了她一個,以為大人看中了她與衆不同的美,想要讓她成為他的情人,所以她精心打扮,力求用自己不多的美貌把大人迷住。
只是現在,種種猜測都被絞碎成泥。
伯特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說話,于是繼續老實的閉嘴當啞巴。
多特開口了:“肯定是有重要的事。”
比起一左一右坐着的兩位,多特算是比較了解池晏的人,雖然有卡迪在前面擋着,他不能真正的貼身服侍池晏,但和池晏有關的事物他都了解的很清楚,比如池晏不吃蘑菇,不愛喝加了一堆香料的濃湯,不喜歡穿貴族服飾等等。
他覺得池晏是個好人,不是故事裏那種任人欺負的老好人,也不是聖院告誡大家要成為的好人,如果讓多特來形容,他願意把池晏形容成一個純粹的人,不是純潔,是純粹。
池晏眼裏的“人”,也是純粹的人,雖然這個世道把人分成三六九等。
但池晏不會。
他對誰都是一個态度,不會因身份高貴而不把其他人當人。
多特這麽想的時候,心裏甚至覺得有些甜蜜。
多特對池晏的感情很複雜,像是雛鳥對父母的眷戀,又像是一個成年男人對心上人的暗戀,但并不期待這場暗戀會有結局,他忠誠如一的“愛”着對方,像是最忠貞的騎士。
等房間的門一開,三人都不說話了,他們連忙站起來,因為都知道來的人是誰。
池晏一進房間,就受到了隆重的歡迎,面前的三個人二話不說全給他跪了。
雖然這種場面他見得很多,但還是有些不自在,畢竟是現代人,只聽過跪天跪地跪祖宗,池晏也就是偶爾跟爸媽出去玩的時候,遇到廟宇進去拜一拜,心願都是老一套。
“求菩薩/佛祖/道爺保佑我學有所成,升官發財,保佑我爸媽健健康康,平安順遂。”
池晏輕輕咳了一聲:“起來吧。”
坐是不能讓他們坐的,要是他們坐着聽池晏講話,別說他們自己願不願意,回去管家都能在池晏的耳邊唠叨半天。
池晏把事情簡單的說了說,然後悄悄開到了三檔。
三檔一開,簡直驚天地泣鬼神。
原本站在池晏跟前,低着頭,不敢擡頭看他的三個人都悄無聲息的擡起了腦袋,支着脖子,一臉癡呆的看着池晏,眼睛通紅,喘着粗氣,脖子和額頭的青筋接連暴起。
室內的氣溫似乎都上漲了不少。
池晏自己都被吓了一跳,他小心翼翼地問:“你們聽懂我的意思了嗎?”
這三個人似乎已經理智全無了,眼裏沒有神光,似乎池晏讓他們現在從窗戶跳下去,他們也能眼睛都不眨的斷送自己的生命。
池晏連忙把三檔給關了。
乖乖,這已經不是魅力了。
這是洗腦神器,催眠符文,還是被動,不用主動激活。
雖然三檔關了,但餘韻還在,池晏說什麽,這三個人都只會點頭,然後用癡呆的目光看着池晏。
池晏離開的時候,覺得自己像是逃走的。
三檔效果太神奇,除非必要,以後還是不要拿出來使了,多特他們就跟喪屍一樣,雖然不咬人也不傳播病毒,但完全喪失了獨立思考的能力。
就跟克萊斯特說的一樣,魅魔的“魅力”不是吸引別人的籌碼,而是控制別人的武器。
池晏也總算明白為什麽魅魔會滅絕了。
但凡有一個人能維持理智,都知道必須滅了魅魔,魅魔的可怕之處太過驚人。
而且這樣恐怖的能力,真有魅魔能忍住不用嗎?
甚至不用付出任何代價,就能讓所有人都聽從他的指示,秉持他的意志。
他可以在一個不大也不小的範圍內成為“王”。
想要的,只要是有的,都能變成他的。
但一種能力的出現,必然有另一種能力可以克制,就好像食物鏈,一環繞着一環,除非得道升仙,否則就永遠在這個環裏。
所以魅魔這個種族只剩下他了。
而他還喜歡上了一個男人,所以他注定要當一輩子最後一個魅魔。
不過就算他不喜歡男人,也是最後一個,因為魅魔和其他種族混血生出來的孩子,是不會繼承魅魔的體質的。
不像魔族,無論混多少代,只要有那麽一點魔族的基因,就還是魔族。
所以魔族哪怕被困在深淵之下,面對比魅魔還要艱難幾十倍的環境,依舊沒有滅絕。
池晏回到房間,一個人坐在書桌前發呆,他覺得自己明白了一點什麽。
但是又不清楚明白的究竟是什麽。
他覺得他摸到了這個世界隐秘的真相,可是他站在門口,卻不确定自己到底要不要推開那扇門。
管家好一會兒才走進房間,悄無聲息地站在池晏的身後,先咳了一聲,讓池晏知道房間裏有他這個人:“大人,我安排他們過幾天就走。”
池晏有氣無力地點點頭:“你安排吧。”
管家繼續站着不動,他大約猜出池晏在想什麽了,但不去打擾。
有些事別人說沒用,只有自己看破,才叫真懂。
池晏自己想了半天,想餓了,轉頭問管家:“有吃的嗎?我随便吃點什麽。”
池晏要吃東西,當然不可能随便,安娜弄了碗面條,小麥粉做的,吃起來跟白面有些不同,但也不難吃,池晏吃完以後繼續回房間躺屍。
睡覺前,管家又來了池晏的房間。
池晏知道管家想跟他說些什麽,于是做起來,直接問:“想說什麽?說吧,我聽着。”
管家站在床邊:“大人,我曾經聽過一個故事。”
池晏眨了眨眼睛。
管家繼續說:“傳說裏,曾經所有種族都生活在地面上,當時的統治者是奧斯汀大帝,奧斯汀大帝是多種族的混血,他下達命令,把魔族流放到了深淵下。”
“雖然是多種族混血,但奧斯汀大帝嚴格說起來,應該是魔族,還是那時候的魔王。”
因為他是魔王,所以魔族們無論多不願意,都只能被迫前往深淵,從原本屬于他們的,富饒的土地上遷去寒冷荒蕪,甚至沒有一絲光亮的深淵之下。
“魅魔一族,原本也被劃在魔族裏,應該跟着魔族一起被去深淵,但當時的王後,就是魅魔。”管家說起傳說故事,聲音裏一點感情也不帶,這些故事太久遠,太神奇,無法讓人真情實感的代入。
管家:“但即便留在了地面上,魅魔的日子也不好過。”
“王後自殺了,魅魔死的死逃的逃,再到後來,魅魔的數量越來越少。”
池晏聽明白了:“你怎麽知道……我是……”
管家笑了笑,他的眼睛裏有獨屬于這個年紀的老人的智慧光芒:“大人,我活到這個年紀,該見的,該知道的,都見過了。”
他對克萊斯特充滿敵意,就是因為這個故事。
奧斯汀大帝與他的王後,也是相識于微末,最後呢?
奧斯丁大帝放棄了人性,成了多種族共同的王,而王後則因為族人的死選擇了放棄自己的生命。
克萊斯特和池晏。
就像他們的翻版,唯一的區別是王後是女性魅魔,而池晏是男性。
他不知道奧斯汀大帝以前是什麽樣的。
但無論他是什麽樣,最後他也變成了奧斯汀大帝,他在把魅魔移出魔族,證明了那個時候,他還愛着他的王後,為此甚至不惜打破自己定下的規矩。
只是愛情是靠不住的東西,風一樣來,風一樣走。
管家對池晏說:“大人,您跟他戀情不是大事,但您要把權力握在自己手裏。”
既然不能把兩人分開,管家就只能另辟蹊徑,他思想來去,覺得最大的問題還是“權力”,權力能讓人變成怪物,但是自己變成怪物,總比別人變成怪物好。
池晏沒想到管家的思維這麽跳躍,他迷迷糊糊的“啊”了一聲,等管家走了,他才反應過來。
在管家看來,無論男女,是男女戀情還是男男戀情都一樣,都得分出個上下來,只是老人家很看得開,在意的不是體位的上下,而是地位的上下。
但凡家長,都不希望孩子吃虧。
池晏讀高中那會兒,就有個男性朋友,與其他男同學格格不入,其他男生打量同年級的女生,評判人家漂不漂亮,适不适合當女朋友的時候,那小子另辟蹊徑,盯着高年級的男生看。
池晏他們看到剛訓練完的體育生就繞道走,那汗臭味,男生也受不了。
只有他偏愛湊上去跟人家搭話。
高二就跟家裏出櫃了,挨了一頓毒打,同時發誓以後不拿家裏一針一線,結果話說的不到一天就灰溜溜的滾回家睡覺休息。
高三談了個外校的男朋友,領回家又挨了一頓毒打。
并且長籲短嘆的對他們這些朋友說:“我爸差點沒氣瘋,我媽還好,但是說必須我在上頭,他兒子不能吃虧。”
當天的池晏還是個純情少年,看小片都看有劇情的小清新片子,對男男那回事不清楚,也沒懂上面和下面的分別。
很不明白這有什麽吃虧的。
現在池晏懂了。
但他還是不覺得有什麽分別。
不說男人和男人,就說男人和女人,難道女人就一定很弱勢嗎?
池晏他阿姨就是個強勢的女人,在家裏說一不二,大事小事全都是她做主。
可見體位決定不了什麽,只能決定誰出力更多。
池晏覺得管家說的很有道理,可有道理也沒什麽用——他這個莊園說難聽點,屁大點地方,一個跟頭就能從頭摔到尾,說不定點一根煙,穿過整個莊園,煙都還沒熄。
沒什麽權力可争奪的。
于是池晏打了個哈欠,謎題被管家解開了,他就腦子一空,幹淨利落的倒下去睡覺。
反正他不是那個倒黴催的王後,克萊斯特也不是奧斯汀大帝。
沒過幾天,多特他們就要走了,幾天的功夫,他們還是沒能從池晏的三檔魅力裏回過神,誰跟他們說話,他們都要反應很長時間,只有看到池晏的時候,才會目光灼灼。
簡直是一顆紅心向太陽,池晏就是那顆太陽。
池晏被他們看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乃至于升起了一點愧疚。
——他就不該開三檔。
多特和伯特的家人并不知道他們到底要幹什麽,只知道大人要把他們派出去。
多特的家人還好,伯特的家人很是擔心。
不是他們看輕自己的孩子,而是伯特跟其他人不一樣,他是個瘸子,一個瘸子出去了,能頂什麽用?可能這一走,就再也回不來了。
臨行前一夜,伯特的母親還說:“要不然……我們去找領主大人吧,要埃布爾去,都好過讓伯特去。”
這話好巧不巧被伯特聽見了。
當時屋裏很安靜,老夫妻倆一回頭就看見了一臉迷茫的大兒子。
伯特喃喃地問:“當年舅舅說要帶個孩子當仆人,我把機會讓給了埃布爾,現在我好不容易能為大人做點事,也要讓給埃布爾嗎?”
他鑽了牛角尖,覺得在這個家裏,自己是被放棄的那一個。
伯特擡起頭,看着自己的父母:“我是個瘸子,但我不是個廢物。”
于是老夫妻就什麽也說不出來了。
伯特覺得雖然自己是個瘸子,但大人給了自己機會,他就要靠自己把握住這個機會。
哪怕另一條腿也斷了,他爬都要爬到底。
他的腦子還有迷糊,但只有這個念頭意外堅定——一定要達成大人的囑托,誰不讓他達成,誰就是他的敵人。
他們三個上了路,雪已經開始化了,池晏給了他們一輛驢車,還有一個護送他們的人。
——牙。
好不容易跟自己的伴好好過了一段時間,又要出去幹活,牙在離開領地後就黑着一張臉。
不過沒人怕他,多特他們的注意力顯然沒在牙身上。
路走得久了,牙發現車裏的三個人像三座石雕,不說話,也不動彈。
牙看的背脊發涼,摸摸自己的後腦勺,想說話調節一下氣氛,又不知道說什麽。
雪化了,就要開始育苗。
去年小麥全軍覆沒,今年池晏準備挖個大的蓄水池,再用銅管從河裏引流,弄個水車,能省下很多人力,棉花也得種了,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收獲。
于是除了女人繼續在紡織房裏幹活以外,男人們都要下地,深耕土地,施肥。
土地耕種的時間久了,肥力就會流失。
鋤頭發揮了巨大的作用,還有犁,牛頭人們力氣大,一個人的力氣抵得上一頭牛,效率還比牛高,有了改良過的犁以後,效率就更高了,原本犁一畝地的時間,現在能犁三畝。
領地上的兩頭牛反而沒活幹,天天不是吃就是睡,體型開始橫向發展起來。
安德魯和禱師無所事事,見城堡裏的仆人也去耕地鋤草,他們倆也去湊熱鬧。
雖然辛苦,但也交了幾個朋友,得知了不少奴隸的前世今生。
有生下來就是奴隸的,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一輩子沒有感受過自由的滋味。
有因為變故成為奴隸的,父母犯了罪,一家人被當地的領主納入奴籍,再也沒能脫身。
還有自願成為奴隸的,當平民活不下去,當了努力反而能混一口飯吃。
安德魯聽得多了,原本晃在半空中的腳,終于落到了地上。
他也明白了禱師的話。
聖靈如果真的有靈,為什麽還有這麽多人在受苦?
因為這些人不信它,還是因為這個人不是身份高貴的貴族?
無論是因為哪一個,都只能證明聖靈不是好的神靈。
不配叫人信它。
安德魯對禱師說:“你說得對。”
禱師被他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弄得有些迷糊,但還是高深莫測地笑了笑。
只是還沒等到播種,牙就匆忙趕回來傳信了。
“國王死了,王後要加冕當女王,聖院跟王後打起來了。”
“聖院和王室,都在向領主們征稅,要人。”
危險的平衡,終于被打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