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諾維喬克
二零一五年,初夏,南非,約翰內斯堡。
張純情站在位于開普敦市中心那幢大廈下擡頭仰望。
這幢大廈四十六層,為南非第三高樓,第二十層到四十六層是SN能源的寫字樓,SN能源有三千八百名職工在這幢大廈辦公,其中就包括SN能源首席執行官宋猷烈。
宋猷烈,這個名字對于張純情來說并不陌生。
打一開始,她曾經用惡毒的語言詛咒這個名字的主人。
但沒用,鑲在墓志銘上那名青年男子的笑容已經泛黃,宋猷烈還是好好的,甚至于比這個世界的任何一個人都過得好。
逐漸,惡毒詛咒變成了宛如對親人的昵語“宋猷烈,你要活得好好的。”詛咒宋猷烈斷胳膊斷腿已經無法抵消張純情對他的怨恨。
宋猷烈大部分時間都在南非,于是,張純情在媽媽一位朋友的推薦下成為南非《城市報》一名實習生。
每天,每天,張純情總是對杜立新說“哥哥,請幫幫我。”“哥哥,你一定要幫我。”
終于——
一個禮拜前,《城市報》得到一次采訪宋猷烈的機會,負責采訪宋猷烈的是報社最有經驗的科萊,随行者還有貝拉。
貝拉和張純情是校友,比張純情高兩級,比她早一年半來到約翰內斯堡,她們在同一個社區長大,從蛋糕分着吃到衣服換着穿,貝拉也是杜立新葬禮唯一非親屬關系人員。
确認采訪消息後,張純情馬上打電話給貝拉。
直到兩天前,貝拉才答應她的要求。
昨天,通過簡短采訪模拟測試後,報社更新了告示:前往采訪宋猷烈的随行記者從貝拉改成張純情。
随行記者字面上好聽而已,其實幹的是小跟班的活,提提包,跑跑飲水機幫忙做做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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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半小時前,公寓房間,張純情在化妝時貝拉推門進來,拿起化妝紙不着痕跡擦了一下嘴唇,把口紅放進包裏。
貝拉開門見山問她到底想要幹什麽?
“我只是想拜訪那輛Koenigsegg CC8S的主人。”張純情只能再重複一次,之前她已經在電話和貝拉解釋得很清楚了。
貝拉看着她,看看這眼神……張純情轉過身去,來到窗前,她得透透氣。
“May,”貝拉叫着她的英文名字,“你很漂亮。”
“謝謝。”看着自己投遞在窗戶玻璃上的臉,在化妝品的堆砌下看起來好像是有幾分姿色。
“你漂亮開朗,你很受異性歡迎,很多亞裔男生都想和你約會,知道他們都是怎麽說你的嗎?‘May的笑容充滿感染力,她像她的名字一樣美好’。”
May中文發音為“梅”,英文譯釋:五月的女孩。
這個英文名字是媽媽來到英國後給她取的。
母女兩初到大不列颠時恰好是英倫的五月,媽媽給她取了“May”的英文名字,希望她們能有個好的開始。
離開中國那年,她六歲,有個叫杜純情的中文名字。
伴随一紙離婚文件,杜純情變成張純情,媽媽姓張。
杜純情變成張純情,而杜立新還是杜立新。
杜立新真是一個早熟的孩子,妹妹總是生病,妹妹太瘦了,媽媽有收入不錯的工作,妹妹跟媽媽過肯定會比跟着爸爸好。
于是,他選擇沒有工作的爸爸,在妹妹離開前偷偷把零錢罐放進她行李箱裏,假期打工也是為了兌現離別時對妹妹的承諾,等他有能力了每年到倫敦陪妹妹過生日,從杜立新十八歲起,這已經成為一種慣例。
這個慣例在二零一二年戛然而止,以後每年張純情永遠也等不來杜立新。
那個叫做杜立新的年輕人在陌生的異國他鄉整整躺了六個小時,這六個小時裏沒人走近看他一眼,任憑他僵硬的身體被雪花覆蓋。
冷嗎?哥哥?很冷吧?哥哥。
從此以後,摩爾曼斯克在張純情的回憶裏是一座永遠都在下雪的城市。
在那座城市,她還親眼見到自己爸爸低着頭哈着腰跟在一名中年男人身後。可笑地是,中年男人是肇事者的律師。
那一刻,世界呈現出極其怪異的形狀。
更可笑的為:她和那座城市的人們一樣只能透過網絡、電視、媒體去了解事件發展。
最後,她通過電視看到肇事者在律師的簇擁下從正義女神雕像下走過,作為死者家屬她唯一獲知的消息是,肇事者的中文名字叫做宋猷烈。
這還是一名中駐俄大使館工作人員偷偷告訴她的。
宋猷烈!現在把這個名字放在心頭上時,張純情已經不會被氣得發抖,映在玻璃窗上的那張臉也是一派平靜。
相信,在見到宋猷烈時也不會起任何波瀾。
和臉一樣平靜的還有聲音,聲音一如既往:“貝拉,你想說什麽?”
“May,宋猷烈不是為了博取你笑容而在草坪上連翻跟鬥的同級生;也不是為了讓你有個好座位早早去講堂占位的高年級生;更不可能是,把焐熱的咖啡連同音樂劇票遞到你面前結結巴巴問你什麽時候有空的低年級生。”
這會,張純情終于知道貝拉話裏的意思了。
轉過頭去,笑着糗她:“這報複方法太老土了。”
貝拉把一張照片放在化妝臺上,用很是嚴肅的語氣告誡她:“如果是我想的那樣,那麽,擦槍走火的幾率遠比複仇幾率大。”
是嗎?張純情瞄了化妝臺上的照片一眼。
那是宋猷烈出席公共場合寥寥幾張照片中的一張,這張照片張純情也有,照片中的男人年輕英俊,可以憑着一個舉手一個投足輕而易舉俘獲萬千女性的青睐。
抛去貝拉的那個假設不談,張純情心裏不無郁悶:“你覺得我會被那張漂亮臉蛋迷得神魂颠倒?”
貝拉沒有說話。
“我猜,被迷得神魂颠倒的人是你,”張純情調侃自己好友,“所以,你理所當然以為我也會被迷得神魂颠倒。”
說到後面,抑制不住笑出聲,貝拉好像忘了這個世界還有杜立新這個人,再有……
“不要忘了,我十八歲就在時尚雜志社打工。”張純情提醒貝拉。
這家時尚雜志總部設在倫敦,時尚界的帶頭大哥,張純情見過的漂亮男人一茬茬,什麽類型的漂亮男人她沒見過,她可以做到在給這些男人穿衣服時,一字不漏把新之助小朋友和美伢女士各種各樣的搞笑對話一字不漏回憶一遍。
“好了,”用手把貝拉的嘴角扯出微笑的形狀,“別擔心,我真的只是去見見哪輛Koenigsegg CC8S的主人,假如有機會的話,我就說一些讓他倒胃口的話,僅此而已。”
八半點,張純情離開公寓。
宋猷烈的采訪就約在十點十分,十點半宋猷烈要飛開普敦,只有二十分的采訪時間,這也是《城市報》近年采訪的名人中時間被縮到這麽短的,看看,多驕傲,南非總統都給了三十分鐘。
但沒關系,這期采訪會成為當月主打,報社已經提前拟定多加五萬本的份額,這還是保守估計,有着漂亮臉蛋的商人總是比有着漂亮臉蛋的藝人更受女性歡迎,即使她們對財經一竅不通,但不妨礙她們把印有宋猷烈臉蛋的刊物抱回家當成收藏品。
更何況,宋猷烈年僅二十一歲,年僅二十一歲就成為SN能源首席執行官,雖然這位對外號稱只是臨危受命,暫時代理這個職務,但誰都知道這是遲早的事情。
讓女士們津津樂道的還有:宋猷烈零緋聞。
今天,張純情不需要到報社去,她要在十點之前趕到宋猷烈辦公處和科萊會合。
九點四十分,計程車停在宋猷烈辦公處大廈前,下了計程車,張純情就接到科萊電話。
科萊在電話裏說他遭遇到堵車,可能會晚點到達,讓她看着辦。
“好的,我明白。”畢恭畢敬說着。
這聽起來很像是一通救急電話。
堵車?每年都入選南非十大傑出媒體人的科萊怎麽可能會犯這種低級失誤,張純情心裏嘿嘿笑着。
相信,科萊現在正忙于和自己夫人解釋,說要連夜加班的人為什麽卻一大早出現在年輕姑娘公寓裏,讓科萊夫人難以接受的是,這位年輕姑娘還是自己的學生。
“自己的丈夫和自己的學生暗地裏有一腿”想着都頭疼。
此時此刻,科萊夫人一定打從心裏感激清晨的那通署名電話,不然,她不知道自己還會被蒙在鼓裏多久。
科萊夫人來自于南非望族,所以……科萊現在當務之急就是好好安撫自己夫人。
張純情仰望那座大廈,目光停在大廈的最高樓層。
這一刻,來之不易。
九點四十五分,張純情走進大廈,找到了SN能源辦事點,在前臺人員指示下進入電梯房,這幢大廈有數十家企業在這裏辦公,每部電梯人滿為患,這些人搶電梯可以算上一絕。
張純情跟着那些人從這部電梯來到另外一部電梯,最後稀裏糊塗地被擠進那扇旋轉門。
進入那扇旋轉門,光線瞬間黯淡下來,第一時間張純情看到那兩扇正緩緩關閉的電梯門。
整個身體撲了過去,腳壓在電梯門線上,電梯門應聲再次開啓,張純情以一種類似撞牆式動作跌進電梯裏。
面對電梯門,背貼電梯牆,直到電梯門關閉,張純情這才敢于籲出一口氣,
好極了,終于進來了。
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再檢查懷裏抱着的資料有沒有因為搶電梯而丢失。
資料是她花了幾個鐘頭整理的,衆所周知,宋猷烈接受采訪時有兩大原則必須遵守:不接受拍照;不能開錄音器。
資料一樣也沒丢。
張純情再籲出一口氣。
但很快,她就發現到不對勁,電梯很大,這麽大的電梯卻只搭乘兩個人,一個是她另外一個是站在她面前的年輕男子。
會不會……張純情眼睛在電梯周圍來來回回找尋。
一般大企業都會設立等級不同的電梯,普通職員一級;高層人員一級;boss用的是專屬電梯。
張純情沒找到電梯等級标簽提示,所以,她不是誤打誤撞進入高層人員電梯,一般進入這種電梯常常會被不客氣請出去的。
思想間。
“幾樓?”用的是英文,英文發音很标準。
英文發音标準還是排在其次,排在英文發音之前的是——
聲音很好聽。
這是一個好聽的男性嗓音。
這世界有着各種各樣奇怪的标簽,迷戀手的被稱之為“手控”;迷戀容顏的被稱之為“顏控”;迷戀聲音的被叫做“聲控”。
張純情有一個秘密:對聲音着迷。
一開始是癡迷于田園裏蟲子的叫聲;到月夜裏潮起潮落聲;再到風聲雨聲,最後,是人類的聲音,在沙沙的磁帶生中或高亢或低沉,或傷感或愉悅,歡暢時是潺潺流水,痛苦時如原野中孤獨的獸。
少女時代,張純情最喜歡帶上随身聽在夏夜爬上屋頂,一遍遍聽那些經典電影臺詞。
從《心靈捕手》河畔上教授滿溢憂郁的“但你從未親臨戰,未試過把摯友的頭擁入懷中,看着他吸最後一口氣,凝望着你,垂死向你求助”到《死亡詩社》英姿勃發的少年跳上課桌,對着老師離去的背影,聲情并茂:“哦,船長,我的船長。”
“幾樓?”
真好聽,這聲線是她喜歡她愛的。
聲音好聽,背影也好,高大挺拔,是讓女孩子們想臉貼在他背上,手繞過他的腰,和他安靜訴說的背影。
想象着某年仲夏夜,從窗戶爬到屋頂,面對這滿天繁星,耳畔是“哦,船長,我的船長”少年清透嗓音如春風沉醉。
一時之間,說不清是來自于磁帶,還是來自于眼前。
凝視着那個背影,聲音好聽背影好看,也不知道臉長什麽樣。
像是聽到她心裏話。
一直背對她站着的年輕男子緩緩回過頭來,在她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就這樣悄悄找到了一個空間,像一縷清風像一縷煙雲溜了進來,內心有小小的慌張和着小小的雀躍,如有一頭莽撞的小鹿在這塊踩一下又在那塊踢一下。
記不清是在那裏看的:愛情是一名機會主義者,在你獨自哭泣時遞上紙巾的那個人讓你瞬間怦然心動;大冬天身着單衣的你在寒風中備受煎熬,有人脫下外套,你穿上那人的外套,看着那人在寒風中前行,你發自內心:真帥啊。
“船長,我的船長。”還在心頭上徜徉,那人緩緩回過頭來,眼眸深邃。
聲音好聽,背影好看,臉蛋更是無與倫比,在心裏由衷地贊嘆着,眼睛直勾勾的。
然後……
“幾樓?”
好聽的聲音近在咫尺。
定睛一看。
張純情手一抖,一個小物件輕飄飄從文件夾掉落下來,本能伸手去接。
這一伸手,懷裏的文件嘩啦啦掉落在地上。
真讓人頭疼。
第一時間,張純情目觸到地是躺在自己腳邊的照片,那是貝拉之前放在化妝臺上宋猷烈的照片,也許是她離開時太急,照片被随手放進文件夾裏。
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和那些暗地裏記挂宋猷烈的女性一樣。
彎腰。
有人比她更早撿起照片。
撿照片的手讓張純情忍不住多看幾眼。
這人一定是上輩子拯救了銀河系,所以,造物者把這個世界最好的都嘉獎給了他。
照片遞到她面前。
“謝謝。”張純情嘴角堆出了笑意,雙手往前迎上。
這一次,是正面角度。
電梯光線足夠,燈光線條和電梯描金花紋交叉輝映,橫向斜豎垂直每一縷都流光溢彩,但每一縷光都遠遠不及這個人眉梢眼底的神采。
張純情後退一步,足足瞅了那張臉三秒,再低下頭去看那人手上的照片。
一位見過宋猷烈的同行曾經說過,宋猷烈真人比照片還要好看一百倍。
的确是那樣。
接過照片。
清了清嗓音,莞爾,伸出手。
“宋先生,我是《城市報》記者M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