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曲陵南好說歹說,她師傅皆萬般不情願服下那顆她千辛萬苦取來的蟠哲魚獸丹,仿佛服下那玩意會令他頃刻中毒身亡似的,小姑娘暗地裏皺了皺眉,心忖這師傅就是欠的,欠餓肚子,欠吃苦,欠受凍,欠受傷,欠這世間為衣食住行奔波勞碌的種種煩擾,因而諸多挑剔,嫌這嫌那,這種人放他不管,扔一處幹幹脆脆關個十天半月就老實了。

可她現下也明了,天行不均,有些人便是注定無需受苦,有些人便是注定蠅營狗茍,這都是沒法子的事。

回到自己栖息的岩洞後,小姑娘比着她師傅的德性裝模作樣嘆了口氣,又覺得不像,呸了一聲,終究是不放心,眼前的師傅就跟她那個萬事不管,只耽于柔腸百結的娘親一般,你要放任不理,他們就能有本事把自己糟踐得不像樣。

算了,師傅身子骨不好,偏又愛窮講究,跟他一般見識不值當。

曲陵南搖搖頭,心想明兒個還是受累些,繼續下水找些兇獸,師傅不愛吃魚的,那便還是找些蟲子的吧。

可惜她打不過人臉蛇身的怪物,上回宰的那條,師傅接獸丹倒是接得挺爽快。

曲陵南雖對師傅種種做派不敢茍同,她說不上厭惡,只覺着沒用,在小姑娘腦子裏,有病就治病,沒病就好好活着,沒甚麽那些個有的沒的需磨蹭耗費工夫,師傅這人跟她娘親一樣渾身的毛病,可再多的毛病也萬變不離其宗,看在曲陵南眼裏皆源自一樣:心眼太小,記性又太好。

心眼小,容得下的事便少,記性好,百八十年前的事便能翻來覆去在心裏過個千八百回不罷休。

颠過來倒過去的,小事也能念叨成大事。

也不嫌麻煩。

可這個師傅正因為這樣,反倒讓小姑娘心中生出幾分真心親近。她自來只與這樣的人相處過,也慣了照料這樣的人,當初一個哭哭啼啼的娘親也沒見得難倒她,現如今多了個挑三揀四諸多嫌棄的師傅,小姑娘也沒當多大回事。

且有了師傅,似乎自爹娘死後沒想好做什麽的內心又重新找着奔頭,打殺兇獸,勤練法訣這等無趣之事,做起來也似乎有了必要。

甚至那遙不可及的升仙之途,偶爾想起,也并非那般漫無邊際,似乎有朝一日位列仙班也并非那麽無聊,做個神仙最起碼的好處在于,想弄個什麽稀罕物把師傅的身子調養好喽,也不再是這麽為難的事。

那便修煉吧。

曲陵南嚴肅地瞧了瞧自己的細胳膊細腿,伸出兩根手指頭,回憶孚琛做過的手勢,反手屈指,将靈力運至指尖,試圖點出一簇火苗來。

這是孚琛當初應承教她的“駁火術”,整個玄武大陸幾乎每個低端修士皆會的基礎小法術,攻擊力微弱,然耗靈力小,容易掌握,火焰噴出炫目耀眼,能給予初學者信心,故成為衆多修士初練法術之首選。然這一法術太過低級,其變幻出來之火質最是尋常不過,不僅無法煉丹淬器,更無法與地火真火等相提并論,故修士們多淺嘗辄止,随着修為增加,接觸的法術選擇多,“駁火術”便多半被棄之不用。

孚琛天生的火系變異單靈根,駁火術于他實在太過小兒科,他将之傳給曲陵南,未嘗沒有敷衍了事之嫌疑。可小姑娘卻心滿意足,覺着師傅待她真是沒得說,這法術太好了,會這個,往後自己生火便生火,想照明便照明,再不用花那個冤枉錢買火折子,這一年到頭得省多少個大錢?

可她沒想過,她怎麽也練不會。

曲陵南已經照那口訣練了不下百回,每次均是靈力運至指尖,指甲底下有熱感,然很快便偃旗息鼓,宛若那簇小火苗被人驟然吹熄一般,便是她憋得滿臉通紅,練的手指發顫,仍然無法運起哪怕一點小火光。

這是怎麽回事?

難道自己笨練錯了?可師傅明明說過,練氣期過二層的弟子,使駁火術便不在話下,她分明已至第三層,為何卻練不成呢?

曲陵南練了半天沒出個所以然便不耐煩了,拔出師傅給的小短劍铿锵一聲砍到身邊的石壁上,火星溢出,小姑娘沉下臉想,莫非我真練不成?

她再度舉起手,一翻一曲,默念口訣,練青玄心法攢下的靈力再度游走,過經脈要穴,流向指尖,她手指用力一指,仍然毫無結果。

小姑娘猶自不甘,又甩了幾下,別說火苗了,連火星都看不見半點。

她并非生性執拗之人,既練不成便也不強求,返回蒲團盤腿坐下,閉目想,這火只怕與她相沖,千呼萬喚也不肯出來,而一探體內靈力也似乎又從涓涓細流變成幹涸溪道,這法術只怕自己練錯了,師傅分明講過的,駁火術只為低端法術,耗費靈力極少。

可現下以她青玄心法三層的功力,卻所剩無幾。

曲陵南好奇地以神識內視,只見丹田之處那團蒙蒙的氣息透着隐隐火光,似乎又長大一圈,幾乎要填滿整個內海。這團東西外部雖籠罩着白霧,然內裏卻猶若有些裂縫,透着刺眼的光。

像有什麽要破殼而出一般。

有什麽會破殼而出?小姑娘讓這一念頭吓了一跳,她趕忙回想自己最近可曾吞下什麽不該吞的東西,又覺着這氣息自下山始便蟄伏丹田,古怪的緊,若是真是吞入妖物盤踞內海,那這玩意在自己肚子裏可呆得夠久了。

然那時候,她忙着安葬娘親,下山殺爹,哪有機會去吞下不該吞的東西而不自知?

曲陵南覺着這事不能小觑,不管這團東西是什麽,總歸是着落在自己身上,腸穿肚爛之類的滋味她可不想嘗。小姑娘以神識強行想撬開那層外殼般的迷霧,可沒成想,那東西真如霧氣一般,缺口剛剛撥開一點,立即又被周遭的白霧彌合上。

只這會功夫,她便累得腦瓜子發疼,先頭靈力又耗費殆盡,小姑娘終于支撐不住,歪在蒲團上。

就在她閉目喘息之間,卻分明感到那團迷霧逐漸擴散,幾欲将神識籠罩住,她宛若置身無邊雲海,目之所及皆是白霧蒼茫。然迷霧深處,卻有耀眼光線明滅不定,仿佛前頭有無窮寶藏,誘人前往一探究竟。小姑娘禁不住心忖,若往前一步,可能見着那內裏的東西是什麽?她一念之間,忽而發覺自己真個超前走了一步。

這一步,是實實在在的一步。

可她分明是以神識內視,神識不具形體,不谙具象,這一步,到底是怎麽踏出的?

曲陵南驚詫地低頭,見着自己穿着破破爛爛布鞋的一雙腳,她師傅有穿舊的道袍相贈,可并無穿舊的鞋履相送,這雙鞋,還是她下山之時于河魏城內自己添置,買的是男孩樣式,買完鞋她轉頭跟人讨了一碗水,就在那裏,她平生頭回知曉,自己的親爹有個綽號叫傅半城。

如今憶起也不過數月前,卻恍若隔世,這雙鞋陪她一路歷險厮殺,可如今怎的竟也跟她入了內海?

沿着鞋往上,潔白的道袍,這衣裳怪得緊,不破不爛,不髒不濕,再往上,是她一雙手,小姑娘摸摸胳膊,确定自己全須全尾都進了內海之中。

可若自己鑽入了自己的身體,那到底哪個才算她實有的身體?哪個才算實有的她?

是現在摸得着這個,還是外頭的那個?

小姑娘頓覺腦子迷糊,她皺眉想了想,還是想不明白。眼前的迷霧似乎越發濃稠,且漸具質感,憋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即是分辨不清,那便不分辨好了。

小姑娘驟然睜開眼,強行踏出一步,她深吸一口氣,不耐煩地用手揮開周圍的迷霧,虛實相疊,無有相容又如何,誰曉得鴻蒙未辟,天地未分之原初,不就是這等混沌?

天地尚如此,人又何須執念于形我?我在我之體內,我仍是我,我于我之體外,我也仍是曲陵南。

她仗着這一匪氣十足的念頭,卻不知已不知不覺間有所參悟,對這個無知的小姑娘而言,旁的修士可遇不可求的參悟領會,于她也不過豁然間的心胸開朗,呼吸順暢而已。她稍一動,即見眼前迷霧像退潮河水一般逐漸退散,眼前一片開闊大地,無邊無際,小姑娘面色堅毅,大踏步上前,識海深處,一團橢圓形金光靜靜卧着,那光璀璨卻不刺眼,炙熱卻不灼人,宛若在此間躺了千萬年,與她呼吸相依,休戚與共。

曲陵南情不自禁地伸出手,雪白細小的手掌貼着那團光,随即深深陷了進去,頓時那團光化作片片光點,四下散開,又通通湧入她身體,融入血脈,化于無形,小姑娘低頭,只見自己全身發亮,皮肉宛若透明一般,渾身上下就如被溫水包裹,暖洋洋地動也不想動,就在此時,內海中風起雲湧,以目之可見的速度鑽出春草,綻開夏花,瞬間又秋色瑟瑟,随即大雪隆冬。

枯榮一瞬,四季一息。

驟然間,小姑娘腦子裏忽而湧起這麽個念頭,何為成仙?

是見四季枯榮于俯仰之間而不動聲色麽?是握天地裂變于一念之間而不為所動麽?

那也太過無趣了。

她擡起頭,仰天長嘯,嘯聲之中內海山崩地裂,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托起又狠狠甩出去,曲陵南只覺眼前一黑,額頭不知磕到什麽硬物,傳來砰的一聲悶響,曲陵南疼得一下睜開眼。

她已自內海出來,額頭磕到一邊的石筍上。

曲陵南動了動身子,發覺渾身有說不出的輕盈,之前喪失的靈力又充盈于經脈當中,甚至比以往更充沛,手指一轉,心随意動,一簇純淨的火苗躍然指尖。

之前怎麽練也練不好的“駁火術”,此時卻能輕易做到。

只是這火與尋常的火不同,火芯有幹淨澄明的藍色,湊近去,炙熱之餘,卻有微微寒意迎面而至。

真好玩。

小姑娘好奇地眨眨眼,收了火苗,她以神識一探體內,只覺經脈寬度與前說差無幾,然她用心感知,卻能覺出每道經脈內裏均似散發暖意,這等異象,若非本人卻無從察覺。

自己就像由內而外重塑了身體,可偏偏由內而外看不出任何蛛絲馬跡。曲陵南現下也略微懂點修煉級別,練氣期三層,青玄心法三層,三系靈根,她看起來沒有一點改變。

可她自己卻分明能感到那種脫胎換骨的輕盈和超脫,就如一人忽而站在泰山之巅,俯視衆生,世間諸等功法修煉,皆仿佛唾手可得。

就在此時,小姑娘忽而聽見師傅的聲音自耳邊響起:“小南兒,速來寒潭邊。”

曲陵南驚奇地道:“師傅,真是你嗎?”

“當然。”

“你确定不是會說話的妖怪?”

“瞎扯什麽,此乃傳音術,你個沒見識的小丫頭,快給為師滾過來,不然再讓你摔跟頭!”

“哦。”聽見摔跟頭三個字,小姑娘放心了,她爬起來邊跑邊說,“師傅師傅,我有個事跟你說,我剛剛……”

“閉嘴,為師現下忙得緊,沒空。”

“你忙什麽呀?”

“忙破陣!”孚琛的聲音透着壓抑的興奮,“你我師徒二人,終算有望離開此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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