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三樁往事

婦人也被棠仰突然甩臉給吓到了,呆呆地望着門手足無措。明堂幹咳了兩聲解釋說:“沖我的,不是沖你。”

婦人這才松了口氣,明堂接說:“我是明堂,夫人有事?”

“失禮了,”婦人又作揖賠罪說,“深夜叨擾實屬無奈。”

明堂見婦人雖衣着樸素,卻幹淨整潔,說話也算講究,剛想開門邀人進去,又想到她一個婦人家,好像影響不太好,正犯難時,婦人自我介紹說:“我是隔壁俪縣外的陳劉氏。”

俪縣距憲城不遠但也不近,陳劉氏孤身一人,明堂微訝,果然,她又說道:“我走了一整天過來,現在才到,不然是不該此時叨擾的。”

“這,辛苦夫人了。”明堂幹巴巴地回說。既然能走了一天過來,想必是上門生意。明堂想了想,還是把門拉開了請說,“要不我們進去說?”

陳劉氏猶豫片刻,搖頭道:“罷了道長,不方便。我便長話短說吧。”

她說着,瞥了眼四周,方宅四面黑咕隆咚,陳劉氏面露幾分懼色。剛要開口,棠仰飛快地端了一盞油燈出來,黑着臉遞給明堂,又一言不發地進院去。明堂無奈笑笑,将那油燈遞給陳劉氏,溫暖的火苗令她暗松口氣,講說:“我丈夫是俪縣陳秀才。當家的不信鬼神之說,我只得自己走來求助。”陳劉氏不忘恭維明堂道,“道長的名字已傳到我們俪縣去了。”

她說到這兒,擰起眉頭用袖口沾了沾額角的冷汗,“我睡覺淺,夜裏醒來,迷迷糊糊總見有雙紅鞋在床前。先開始以為是睡迷糊了眼花,說給當家的聽,他不信,前天夜裏我大着膽子坐起來,把那鞋撿起拿給他看,他也只當是我尋他開心。”陳劉氏說着,解下包袱,露出一雙舊紅繡鞋來。她手裏端着油燈,不好騰出手遞,明堂汗顏,陳劉氏也挺膽大的,不但敢撿,還敢揣身上。

明堂接過紅繡鞋,既然提及陳秀才,就信口問說:“深更半夜,夫人不回去嗎?”

陳劉氏搖搖頭,“當家的應考去了,他若在,我也不好來請道長。”

明堂這才想到不日便是秋闱了,他走進院裏把那鞋随手塞在了一處深草叢中,又扭身出來說:“我也不好留夫人,便去城裏歇歇腳吧。夫人明早回俪縣去,我安頓好身邊事自會過去。”

到底不是憲城人,明堂把油燈放在後門旁,領着陳劉氏進城歇腳。

月影大亮,棠仰背對着外面坐在門檻上,地上他的影子有些淺、有些模糊。他托着臉發呆,倪見有個又矮又肥的四腳黑影叼着個什麽東西翻過門檻進來,老貓坐在他腳邊,放下那東西咪咪叫了兩聲。

棠仰撿起那東西,是雙紅色繡鞋,他在老貓頭上撓了撓,訓說:“你偷人家鞋做什麽?”

老貓舔舔爪子,眯起圓眼說:“瞧瞧,你一會兒沒看住,那女的把鞋都送給明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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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說什麽!”棠仰颠了颠那繡鞋指着上面的刺繡道,“這是雙壽鞋。”

只見那雙紅鞋顏色已有些退了,蓮花與壽字紋繡工還算不錯,鞋底兒卻是紙做的,确是壽鞋沒錯。老貓三瓣嘴咧開了說:“我當然知道是壽鞋。我的意思是,明堂當初撩撥你還不是看你好看,沒準兒遇上個更對他喜好的,就跟人跑了。”

“呸,”棠仰毫不客氣地拿鞋底拍了下老貓的腦袋,“明堂不檢點,人家還能不檢點嗎!”

“你看,你倆八字還沒一撇呢,你就幫他說話!”老貓抗議道。

“滾,誰幫他說話了!”棠仰說着老臉一紅,把那鞋扔到院外面,“撿這東西到外面做什麽,指不定誰穿過的,你還用嘴叼。”

老貓想想,好像是怪惡心的。一人一貓都不說話了,藏在半明半晦的屋檐下各有所思。老貓把毛茸茸的頭挨着棠仰蹭了蹭,棠仰便也用手撓着它的下巴。

隔了好一會兒,他輕輕說:“你說,什麽時候是個頭兒呀……”

“別怕。”老貓咪了聲,“會有人帶你走的。”

不知不覺,濃雲掩去蟾宮。老貓跳到棠仰膝頭,一人一貓倚着門框,深深庭院碧草瘋長,荒涼中絲絲縷縷朗闊,他們背對着朗闊眨眼睡了過去,纖纖霜色亦未能有人盡收眼底。

棠仰本已陷入夢鄉,陡然聽見有人一聲“我鞋呢?!”高喊,蹙着眉頭驚醒。回身見明堂快步過來,一見那紅繡鞋扔在地上大喜,撿起來嘟囔說:“吓死我了,還以為丢了。”

老貓翻了個身子縮成一團沒醒,棠仰把手貼在唇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低聲道:“噓,安靜點。”

恰逢雲開見月,自遠方而來的銀白敞開了降在他身上,瓷白的皮膚,指尖透着一點點淡粉,暈開了點在嘴唇上,看得明堂心裏一跳。他不由呆了,拿着那鞋愣在原地。棠仰見他分神,略一歪頭問說:“怎麽?”

“沒什麽,”明堂搖搖頭,愣愣地說,“跟我走吧。”

棠仰眉角跳了下,“你說什麽?”

“咳,我說,你要不要跟我去趟俪縣?”明堂搖搖頭回神,又問說。

棠仰毫不猶豫地回絕說:“不去,太遠了。”他扭過頭,抱着老貓站起來,把睡成團兒的貓咪輕手輕腳地放在榻上,還不忘蓋了點被子。明堂跟進來,小聲道:“俪縣不遠的,我借了匹馬就在外面,我們騎馬去,天黑前就能回來。”

見棠仰低着頭不知在想什麽,明堂陡然想起那天棠仰斬釘截鐵地說自己不會離開憲城,他回過勁兒來,趕忙補救說:“你要不想去就算了,我自己去也行的。”

他逃也似的,倒退着出了門,兩手一推——“那你早睡。”

回到後院裏,明堂才莫名其妙松了口氣。

他莫名不想阖眼,在院裏來回踱步。也不知是怎麽忽然就見色起意鬼迷心竅,打棠仰的主意打得太認真了。明堂拿手拍了拍自己的臉,想将棠仰的模樣揮出腦外,無奈越克制越清晰,誰不喜歡美好的相貌,天地可見,他确是頭回一上來就想親人家。

明堂臉騰得一紅,不由眼光亂掃,從草叢過到院落裏那棵參天梨樹,又從梨樹過到天穹——

忽然,明堂眼尖瞥見那梨樹樹幹上好似有一小塊兒什麽東西,他湊過去半俯下身仔細去瞧,發現樹幹上不知被哪個熊孩子刻了畫,是兩個小孩手拉着手,笑臉快要畫到腦袋後去了,深深沒入進樹幹裏。

刻得位置對于小孩來說有些高,想必不會是舉着手、而是刻上有些年頭後梨樹又長高了不少。

不知是誰友情的證明,如今人已不知所往,卻被樹一直記住。

明堂心裏有些酸澀,嘆了口氣,回屋去了。

次日。

方宅舊無人居,鳥雀唱得倒是歡。棠仰從鳥鳴蟲叫中醒來,日近正午,老貓早已不見影子,估摸着是禍害錦鯉去了。棠仰洗漱完坐在床沿上發了會兒呆,起身去明堂住着的屋子找他,才推門便見一美人對鏡描眉,半挽螺髻,一身素色長裙叫他穿來也不顯暗,反倒是頗有駕雲繞霧之淡。似笑非笑鳳眼下一粒朱砂小痣同唇上稍點的水紅掩映成輝,只一眼,仿佛周遭景物都隐了,只剩下他半含笑着回首。

棠仰目瞪口呆,手捏着門板大聲道:“你作什麽妖!”

明堂挑了挑眉,把那筆描完,這才回說:“她丈夫不在,我就這麽過到家去,怕鄰裏鄰外落人口舌。”

“那你也——”棠仰瞪着眼“也”了半天沒也出來,放棄了,“我和你一起去。”

“那太好了。”明堂淡淡地說,“這樣我可以扮作你夫人,也不必開口說話了。我們只作遠親拜訪。”

棠仰一副被雷劈了的表情出去牽馬等他,過會兒明堂出來才反應過來這人只借了一匹馬。好在棠仰是會騎的,鑒于明堂現在的身份是“夫人”,他翻身上馬,摟着棠仰的腰靠在他背上,低聲說:“走吧。”

棠仰頭皮一炸,貓似地弓起背一縮,“你給我放規矩點!”

快馬加鞭趕往俪縣。陳劉氏天剛亮便搭順路來往運貨的馬車回去了,兩人頂着最毒的太陽過去,棠仰還好,明堂苦不堪言,鑒于扮相又不好光明正大把袖子挽起,熱得不行。棠仰幸災樂禍,下馬的時候絆了下,被明堂一把扯住了總算沒摔倒。

俪縣不比憲城,地方小也并不繁華,須得牽馬一路打聽着陳秀才家。兩人相貌俱是惹眼非凡,引人側目。明堂跟在棠仰身旁只笑,當真是副乖巧媳婦樣,引得棠仰頻頻翻白眼。

陳秀才家說是俪縣,其實已經快到村兒裏了,附近鄰裏對這兩位不掩好奇,棠仰不停地重複着“我們是陳劉氏遠親”,大娘打量完棠仰又去瞧明堂,看夠了感慨說:“你媳婦兒挺高哈。”

明堂比棠仰還要高些,可謂鶴立雞群。棠仰瞥了眼笑笑不說話的“媳婦兒”,沖大娘道:“童養媳。”

大娘了然點頭,“我就說你看着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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