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三樁往事
棠仰睜開眼時,窗外仍是蟲鳴鳥叫,一縷陽光透過窗照耀在臉上,晃神間還以為昨天只是場夢。他半坐起身,正看見明堂端着碗粥走進來,老貓跟在後門,見棠仰醒了,激動地蹿到他懷裏,沒把人又給撞躺回去。
明堂把粥放在桌上,說了句“趁熱吃”就旋身要撤,棠仰眯了眯眼睛,敏感道:“明堂?”
被喚的人頓了頓,沒回身。棠仰撓了撓老貓的下巴,又道:“你跑什麽?”
這回明堂忙道:“我沒有!”他說着,腳底抹油邊溜邊說,“你休息吧,我趕緊去陳劉氏那兒,今天可能不回來了!”
前腳關上門,後腳便聽見裏面傳來一聲怒吼。
“沈來福!”門內一聲貓咪的哀嚎,棠仰氣急道:“你是不是和他說什麽了!”
明堂揚了揚眉,大抵沈來福便是老貓的大名,難怪它不說呢,這不是狗名嗎?
他搖搖頭,找馬去了。
明堂一走,老貓躲到了床榻底下,兩爪抱着腦袋不肯出來。棠仰恢複精神也趴在榻前伸手要撈它,老貓往裏縮着,辯解道:“我啥也沒說,啥也沒說!”
“你為什麽要多嘴!”棠仰氣急敗壞,“我離不開憲城,在家談談戀愛還不行嗎!”
“郎君無情妾也無意還談啥呀,都別耽擱了對方!”老貓還不忘說風涼話,氣得棠仰火冒三丈,貓在屋裏亂竄,鬧得不可開交。
且說另一邊,明堂趕到俪縣。陳劉氏自己在家裏,也不知她到底是膽大還是膽小,見到明堂回來,明顯松了口氣。明堂只顧着躲棠仰,大白天來了俪縣,那作亂的東西起碼得等到夜裏,兩人對視半晌,明堂尴尬地喝了點陳劉氏端出來的水,沒話說了。
陳劉氏反問說:“昨天那位小先生沒事吧?”
“沒事。”明堂擺了擺手。陳劉氏難藏八卦之心,打探說:“那位小先生是道長同門?”
明堂想起棠仰上回在顧府自稱是他師兄,剛想開口,又咽了回去,低聲道:“我借住在他那兒。”
陳劉氏自己在憲城打聽過,曉得明堂落腳的地方明明就是有名的鬧鬼兇宅方家,主人早已帶着全家躲去揚州了,總不會只留那小先生一個。更何況她打聽的時候沒聽過一句有關的,再想想明堂昨天扮相,陳劉氏默了會兒,忽然瞪大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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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呀,這兩個人該不會是——
明堂一見陳劉氏表情,便知她定是誤會了兩人關系。硬要說的話,昨天兩人關系也确實不清不楚的。他苦笑起來,解釋說:“小先生是方宅主人遠親,我一個外人為他家看宅子,人家總有不放心的時候,便找了個懂點行兒的看着我。”
陳劉氏張着嘴點了點頭,臉上卻明顯是不信的樣子。明堂也不再多言,自己坐在人家家門檻上。陳劉氏已為人婦,和明堂保持着距離,兩人幹等着天黑也不是個辦法,陳劉氏忍不住又問說:“我家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明堂虛指了指屋裏,“你們砍了做房梁的那棵榆木已成木靈,大抵是懷恨在心。”
陳劉氏面露懼色,瞄一眼屋內,“可是砍了樹不就死了嗎,還能……”
“我也覺得這裏面有點關節兒。”明堂點點頭,擡眼見陳劉氏又擔憂起來,他安慰道:“夫人不必擔心,來了我自有辦法。”
幹等着太難熬,明堂索性不再對着陳劉氏,自己到外面轉悠去。俪縣不比憲城,市集上人不多,好在有幾座茶樓。明堂點了最次的茶坐下聽人說書,聽着聽着便走了神。
腦袋裏一會兒是陳劉氏家裏那根倒黴房梁,一會兒是方宅院裏的梨樹。種樹涉及風水,一個地方一個說頭。梨音同“離”,鮮少有人植在家裏。腦海內揮之不去是那樹幹上刻下的畫,還有棠仰無意中念叨的那個名字,喜子。
喜子是誰?
明堂毫無所覺自己酸溜溜地想着。喜子會不會就是刻畫的那個人,他現在又在哪兒呢?
茶在夏末暑氣中涼得很慢,明堂抿了口,想到喜子若是刻畫的人,那應當是許久以前的事,他或許現已離世。
明堂忍不住揉了揉眉心兒,怎麽還眼巴巴盼人死呢?
就這麽熬到了天黑,在夥計的鄙夷目光中,明堂整頓衣衫回到陳劉氏家裏。陳劉氏早望眼欲穿,跟在明堂後面剛進了屋,便聽見他說:“夫人到偏房去,聽見什麽動靜也別過來。”
陳劉氏慌忙點頭又出去了,明堂嘆了口氣,散下頭發背沖外面躺在了床榻上。
心裏裝着事胡思亂想,不知不覺中,明堂真的睡了過去。等迷迷糊糊醒來時,只感到背後涼飕飕的,他不由想伸手撈一把被褥,手剛伸出去才想起來自己正在做事,頓時停在了原地。
背後那股涼并不是真的冷,而是種只蹿到心底的陰寒。屋外仿佛有樹葉被風刮過的沙沙聲,可陳劉氏家唯一的那棵榆樹早被砍了正用在房上呢。明堂睜開眼不動,有雙手卻貼了過來。
那手很涼,冰塊兒似的,貼在身上讓人渾身一僵。明堂複又閉上眼,翻身面對着床外。那手好似縮了縮,明堂悄聲将眼眯開條縫望着床前,只見有雙繡鴛鴦的紅鞋立在那裏,這次上面連着紅色的嫁衣。
大紅,夠兇的。
明堂兀自不動,只等那手再度挨過來,剛一碰到明堂肩膀,指尖便竄出金色電光,那人尖叫一聲,頓時後退連連!
明堂騰地坐起來,那“人”竟身着嫁衣霞披,身上與站着的地上俱是濕漉漉的水漬。她露出的手帶着黏稠質感,碰上明堂的手指焦黑一片,青白的臉仍盯着他,不可置信地說:“青青,你不記得我了嗎?”
這不是什麽榆樹妖,而是溺鬼!
明堂愣了下,這附近沒有水域,陳劉氏家中作亂的竟是溺鬼。他一手剛捏成劍指,那女溺鬼竟不懼怕,又挨過來,嘴裏念叨不停,“青青,青青是我啊!”
手勢一頓,明堂猶豫剎那,沖她大聲道:“你好好看看,我不是青青。”
厲鬼早已失去神智,極難交流,棠仰昨日在時感到的卻是并不是溺鬼氣息,而是同為木靈,驟然驅走這溺鬼只怕仍有後患。
女溺鬼步履一停,睜着青色的眼盯着明堂半晌,仿佛總算分辨出來眼前人并非“青青”。她低頭看了看自己被雷光擊傷的手,青面大駭,不由地朝上瞥了眼,正是望着那根榆木梁。
明堂從榻上翻身落地,揚手劍指便朝房梁而去,溺鬼厲聲嘶喊,頓時不再畏懼,朝着明堂撲去!明堂不慌不忙手略一翻,雷光立刻向着溺鬼而去,溺鬼躲閃不及,尖叫着連連後退,“別殺我,別殺我!”
“我沒害過人,道長別殺我!”溺鬼邊哭邊喊。
這女溺鬼果然并未完全失神,明堂收勢,站在原地一笑,“你沒害人嗎?那你吓唬陳劉氏做什麽。”
“我沒有吓青青,我只是要她跟我走!”女溺鬼坐在地上大哭起來,她聲音不男不女,一哭起來昏天黑地,明堂腦袋也跟着疼起來,假意威脅道:“別哭了,再哭我出手了!”
女溺鬼不依不饒,一面啜泣一面不忘念叨,“我與青青情投意合,憑什麽兩個女子不能天長地久,憑什麽!”
明堂眉角跳了下,沒料到還有這麽一樁事。他望着一張青面也能哭得梨花帶雨的溺鬼躊躇片刻,走到屋外喊陳劉氏說:“夫人,你來一趟!”
陳劉氏在偏房也聽見了剛才的動靜,吓得早就腿軟了,無奈明堂叫她,打着哆嗦還是走了過來。見到卧房地上坐着個濕答答的嫁衣女鬼,兩眼一翻差點暈過去,扶着門框往明堂身後躲,顫聲說:“道長,這是怎麽回事——”
那溺鬼一見陳劉氏反而面露喜色,停了抽泣大聲說:“青青,你來了!”
明堂頭疼道:“你認識她嗎?”
陳劉氏大着膽子偷瞄了眼溺鬼,又忙閉上眼回答明堂說:“我、我乳名是叫青青,可我不認識她啊!”
見陳劉氏反應真不像是認識溺鬼的樣子,明堂啧了聲,還沒開口,溺鬼先厲聲道:“你怎麽能不認識我了呢!你病死後我為了随你而去投了水啊!”
鬧了半天原是前世恩怨,明堂驀地反應過來那雙壽鞋為何舊得褪了色,問溺鬼說:“你扔下的那雙繡鞋是從青青棺裏偷來的?”
陳劉氏一聽,兩眼一翻又要暈死過去。明堂伸手扶了她一下,另一手橫空劃出陣法将那溺鬼縛在原地,沖陳劉氏說:“夫人取把斧子來。”
溺鬼頓時掙紮起來,又被陣法逼退,陳劉氏跌跌撞撞地從後院尋了斧頭拿給明堂。溺鬼眼睜睜地看着明堂搬了把椅子站在那榆木梁下,一斧頭劈了過去。
兩斧下去,一塊兒木頭随着什麽東西落了下來,那根榆木梁竟是空心的!陳劉氏也愣了,在旁邊道:“不可能呀,要是蛀空的,擡的時候怎麽會不知道。”
明堂下來把那斧頭随手立在椅子上,就要翻開地下的那木片。溺鬼見明堂彎腰,嘶叫着又要沖出去。陳劉氏吓得退到門口,明堂不理那女溺鬼,掀開榆木塊兒。只見一起掉下來的還有個小草人,他手剛挨到草人,火光立刻憑空而起,燒着了草人。明堂也是一驚,不由縮手,随之而來的,是火光同樣從溺鬼身上而起,厲鬼哀嚎着,眨眼便化為灰燼散去。
陳劉氏撲通一聲坐在了地上,她呆望着被火光燒盡的已消失不見的溺鬼,隔了許久才顫抖着喊,“道、道長?”
明堂沒有說話,盯着地上一動未動。
只見草人黑色的灰燼中剩下了一張黃澄澄的符紙,上面沒有朱筆,只印着個黑色的掌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