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四樁往事
商念整個人僵硬地像是被對折的木板,他睜開了眼,那眼神卻不似天真孩童,而是歷經滄桑的老人,眼白渾濁泛黃。他慢慢地扭頭看向棠仰,像是在确認着喊他的人一般,說道:“是你呀,我就知道你會來的。”
那嗓音絕非孩童,若不是親眼所見,聞聲者一定會認為說話的是位老人。
棠仰站起來往後退了半步,點頭說:“我來了。”
商念盯着他,對角落裏的明堂視而不見。半晌,他又開口道:“沈家哥哥,你果然是樹妖。”
棠仰緩緩點頭,應道:“是。”
聞言,角落裏的明堂頓了下,但卻并未開口打斷,只聽商念繼續道:“沈家哥哥,這麽多年了,除了喜子,你還是不肯告訴我們你叫什麽名字嗎?”
棠仰抿起嘴,避而不答,“昨天,小蓉也問了我同樣的話。”
商念自始至終沒有眨眼,渾濁的雙目望着棠仰。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這使得沒人能揣摩他在思考什麽。又過須臾,商念問說:“沈家哥哥,喜子的花轎,真的是你做的嗎?”
棠仰隐在袖下的手顫了下,他半颔首,慢慢地吸了口氣,“……是。”
明堂終于出聲道:“棠仰!”
商念整張臉頓時扭曲起來。他張開嘴片子,野獸般呲出咬緊的牙關,快速地嘶着氣,兩眼也漲成了血紅,一個孩子竟露出了惡鬼般的神情,着實讓人汗毛倒立。棠仰聽見明堂出聲,躊躇片刻,低聲又說:“我不知道……”
棠仰話音剛落,商念的嘴角也耷拉下來,他瞬間恢複了面無表情的臉,只有嘴角像是因為衰老般垂着,詭異至極。
“我想信你。”
商念慢慢道。
棠仰微怔,擡起頭看他,商念正過了頭,平靜地說:“到那邊去,我若是找到了喜子,便給你托個夢吧。”
“沈家哥哥,我要走了,替我照顧好小蓉吧。”
Advertisement
明堂反應過來,不由大聲道:“等等——”他健步上前,“是誰——”
與此同時,商念閉眼,小小的身子重重摔回了床塌上。棠仰眨眼,卻見商念小臉一擰巴,嗆了兩口氣胸膛劇烈起伏兩下,哇一聲哭了出來,“娘——”
小孩睜開眼,見屋裏站着兩個陌生人,又驚又怕,大哭着喊道:“娘——我要我娘——”
棠仰往後又退,顯然是拿孩子沒辦法,求救似望着明堂。明堂咬了咬牙,暫時按耐,勉強擠出個和藹笑容走過去哄商念道:“念兒不哭,娘馬上就來了。”
棠仰默契十足地推門去前院喊人,不一會兒烏泱泱來了一幫子。李蓉和他家大媳婦、還有商康也來了,片刻的功夫明堂竟把小孩哄得不哭了,見到母親,商念破涕為笑,“娘——”
一家老小圍在一起,明堂識相地退到外圍去,和棠仰一起從屋內出來了。
明堂輕輕拉了拉棠仰的手,悄聲說:“先別想了。你自己在外面待一會兒好嗎,我還想和那孩子聊兩句。”
棠仰點了點頭,面兒似乎恢複如常了。明堂松一口氣,又進到屋裏,衆人見他過來,自動讓出位置來。商念摟着母親的脖子,臉上還挂着眼淚,明堂半彎下腰柔聲道:“念兒,爺爺帶你出去,你們是不是見到了什麽人呀?”
商念吸着鼻涕想了會兒,回答說:“見了爺爺的朋友,李叔、張嬸……”
明堂無奈,又問說:“有沒有不是爺爺朋友的?”
小孩兒皺着眉冥思苦想,搖頭說:“哥哥,不記得了。爺爺帶我到河邊,我好困好困,就睡着了,做了個好長的夢——”他朝屋裏屋外看了一圈,“爺爺呢,爺爺在哪兒?”
滿屋人都不說話了,明堂無聲地嘆了口氣,沖李蓉點了點頭出去了。
須臾,屋裏再度傳出小孩撕心裂肺的哭聲來。明堂又嘆了口氣,擡頭發現棠仰走到了院子裏。天色暗了,這一下午格外漫長,明堂走到他身邊,低聲說:“回家吧。”
路上夕陽漫天,金紅色一如既往落盡人間。棠仰本來輕輕抓着明堂後腰的衣角,經過東河,明堂感到背上一沉,棠仰靠了過來,兩手抱着他的腰,極低聲地說:“謝謝。”
明堂沒有開口,只是催馬快走。
商念床下的樹根究竟同商安的事有什麽關系,他腳腕上的黑痕又是哪兒來的,暫時成了懸秘。整個故事的結局,仿佛只是同喜子兩情相悅的商安最終卻娶了李蓉,他們在東河邊安家,在那裏子孫滿堂,有了一個名叫“念”的孫兒。
人間兀自充滿了種種求不得的遺憾,遺憾在心間滿滿,化為種種貪嗔癡慢。有人用它傷害,有人用它折磨着自己。
趕在天徹底黑透前,兩人回了方宅。
棠仰已是昏昏欲睡,明堂索性輕手輕腳地把他抱回了屋內。出來時聽見動靜,過去一看,這才發現方春雪真的還坐在吃飯的那間屋裏,老貓在門口蹦來蹦去捉蝴蝶玩看着。她一見到明堂,兩眼登時淚汪汪,哭喊道:“姑爺——你們可算是回來了!”
明堂趕忙比了個噤聲,壓低聲音道:“噓噓,小聲點,棠仰睡了。”
方春雪立刻不敢再嚎,哭喪着臉見明堂走進屋裏坐下,長長舒了口氣,滿眼疲倦。她忍不住問說:“商家的事還沒結?”
明堂搖頭,又點了點頭,“算是結了吧。”他岔開話題道,“吃飯了嗎?”
老貓一聽吃飯,靈活地蹦進屋裏,“當然沒,等你們呢。”
明堂只得又起身去煮了點面條,老貓反正是妖,也能湊合吃點,倒是方春雪滿嘴面條,邊吃邊說:“我好久沒吃上熱乎飯了,姑爺手藝真好。”
明堂無語,随口道:“那你明天還來。”
飯畢,方春雪狗腿子地主動要去洗碗,明堂想想有人不用那是傻子,就随她去了。趁着她幹活,明堂坐在門檻上伸了伸腰,對老貓道:“你覺得是棠仰做的嗎?”
老貓也不是白活了這麽些年,精明得很,立刻明白了明堂指什麽。它舔舔爪子,含糊說:“沒想到棠仰肯和你說,除了我,你是第三個知道的。”
明堂不說話,只是盯着它。
貓咪敗下陣來,走到明堂腳跟坐下,低聲說:“我想信他,可……憲城的梨樹确實只有棠仰修煉成妖。”
明堂抿了下嘴,又問說:“是自那起棠仰便不能離開憲城了嗎?”
老貓搖頭道:“非也非也,據棠仰自己說,他從化形起就無法離開憲城,大抵同此事無關吧。我不是沒往外跑過,只見過他這一個樹妖被困在原地的。”
明堂又不說話了。一人一貓各有所思,明堂不開口,老貓憋了半天又自己講起來道:“棠仰騙你的,他那棵樹其實也就長了百來年,只是以前那裏也有棵很老的樹死了他才這麽說的。”
瞬間,明堂呼吸半滞了,老貓沒發現,絮叨着,“我幾乎是和他同時靈智初開。我們倆的年紀在妖裏,換算過來估摸着也就比你大那麽一點。”
“別以為我沒聽出來你往自己臉上貼金呢,”明堂神色卻恢複如常了,調侃道,“你老得毛都要白了。”
老貓哼哼兩聲,繼續道:“喜子的爹娘老來得子,就她一個寶貝女兒,從小看護得緊,搞得她小時候認生得很,連個朋友都沒有。”
它突然講起往事,明堂頓時直起腰認真聽起來。
“她六歲的時候,從屋裏看見了化形躺在梨樹上曬太陽的棠仰,還以為是附近翻進來玩的小孩。”老貓嘆了口氣,“棠仰也是個一根筋兒的,化形非要也從半大孩子開始,他若是老老實實化形成現在這樣,喜子認生,指不定根本沒有後來那些事了。”
明堂想想棠仰化形成小孩子的樣子,不由揚起嘴角。老貓舔着爪子說:“喜子好不容易有個朋友,不再天天纏着我玩了,整天跟在他後面哥哥長哥哥短。棠仰先開始煩得不行,後來就開始帶着喜子跑出去玩了,這才認識了李蓉和商安。”
明堂撓了撓老貓下巴,“她是怎麽發現棠仰是妖的?”
老貓本來眯着眼睛蹭明堂的手,聞言哼了聲,“發現?是棠仰那個傻子自己告訴她的!喜子一點都不害怕,非要在那樹上刻畫,被她爹一頓毒打,棠仰也生了她好幾天氣。”
明堂想了想,喜子非要在樹上刻畫,那想必仍是很小的時候,棠仰就實話實說了。再咂摸着剛才還老來得子寶貝得不行,後面就“毒打”,想必是棠仰把小姑娘帶皮了。明堂無奈,想起了自己小時候在山上,不由開始聯想若是那時,年少的自己遇上年少的棠仰,又會發生什麽故事。
老貓嘆了口氣,“其實也不疼,棠仰把那畫剜了去,身上的印子也就沒了。只是喜子沒了,他舍不得了吧。”
确實,喜子死無全屍,連個悼念的地方都沒有,棠仰怎麽會舍得剜了那畫。明堂沉默半晌,道:“喜子沒了,沈家父母睹物思女,不願再留下,于是搬了?”
“可不是。”老貓唉聲嘆氣道。
兩人再沒了話說,天早就黑了,方春雪洗完了碗筷甩着手上的水出來,察覺到這邊氣氛低落,冷汗差點又下來,生怕拿自己開刀。明堂這才想起院裏還有個人來,擡頭沖她道:“辛苦了,回去吧春雪姑娘。”
方春雪臉上風雲變幻:和着這一下午,是叫我留下來洗碗嗎?
再一低頭,老貓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方春雪擺了擺手,“姑爺再見!”
她如釋重負,一溜煙地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