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五樁往事
明堂與棠仰異口同聲道:“你确定?”
話音剛落,兩人對望一眼,氣氛頓時不清不楚起來。方春雪沒顧得上這倆人鑽進樹林裏到底幹了什麽、出來後更微妙了,點頭肯定道:“确定。我看生魂顏色比陰魂要淺要淡,她一身嫁衣,乍一看沒發現。”
生魂往往意味着此人陽壽暫且未盡,只是因為種種原因魂魄離體了。眼前女鬼哭哭啼啼,臉上還扣着個紙面,全然不像正在給自己做法的樣子,大抵是被人害了。難怪她這麽害怕,方春雪把面具重新系好,蹲在石頭旁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和藹可親些,問說:“姐姐,你怎麽了?”
那女鬼還是很怕的樣子,縮着身子只小聲抽泣,方春雪回頭看看明堂棠仰,只好把手伸出去,沖她柔聲說:“姐姐別怕,我是人,不信你摸摸看。”
女鬼一聽,哭聲停了下,她擡起頭,估摸着是在打量眼前的姑娘,只是戴着紙面,也瞧不出眼睛在往哪兒看。猶豫了須臾,她緩緩伸手摸了摸方春雪的手,那手溫暖,是活人才有的溫度。女鬼縮了手,哇得又大哭起來,撲過去抱着方春雪,委屈地說:“你們救救我吧!”
春雪姑娘求助般望向那邊倆人,他倆這才走過來俯下身子,明堂微笑道:“姑娘怎麽稱呼?”
女鬼放開春雪,可算遇上了活人,她冷靜了些,蹲在地上細聲細氣地說:“我叫薛巧巧。”
棠仰在一旁問說:“你遇上什麽事了?”
薛巧巧拿手背蹭了蹭眼淚,她一揩,紙面上的墨暈得更散了,“我今天本該出嫁,晚上有些困,睡着了迷迷糊糊上了花轎只覺困得不行,就又睡着了。等我再睜眼時發現自己被扔在了墳地裏。”她說着,又抽搭起來,“我怕死了,趕忙跑出來,連蓋頭都跑丢了。一路跑到了這個地方,我問集市上的人這是什麽地方,他們說這是鬼夜市——”
她一把抓住方春雪的手,迫切道:“姑娘,你知道這是怎麽回事嗎,我是不是死了?”
長久無法魂魄歸體,她就确實離真死不遠了。棠仰想了想說:“你是哪裏人氏,憲城風俗不是晚上出嫁的。”
薛巧巧擡頭看棠仰,許是見他倆相貌端莊儀表堂堂,恐懼減輕了些,慢慢不哭了,回說:“家住憲城,但我是按老家風俗來的,這才晚上出嫁。”
方春雪同她離得近,那扣着紙面的哭“臉”湊過來,她雞皮疙瘩又起來了,伸手想去取下面具,問說:“你們那裏出嫁好要帶這種面具嗎,怪吓人的,都哭濕了你也不取下來。”
她掀動了下,發現那紙面竟牢牢定在薛巧巧的臉上,手瞬間縮了。明堂也過去蹲下,薛巧巧的表情看不見,身形卻頓住了,摸着自己的臉說:“我臉上有什麽嗎?”
棠仰答道:“你臉上戴了個紙面具,畫着苦臉。”
“得罪了。”明堂低聲道,也擡手去揭,那紙面仿佛真的成了薛巧巧的臉,怎麽也取不下來。薛巧巧又害怕了,小聲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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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說?”明堂走回棠仰身邊請示說。
棠仰眺望一眼前方,“這附近好像确實有個墳地。”他沖薛巧巧道,“薛姑娘,你還記得路嗎,可否帶我們回去瞧瞧?”
薛巧巧一聽要回墳地,瑟縮起身子。方春雪忙安慰道:“別怕,我家棠仰和姑爺乃是憲城一霸鬼見愁,我們陪你去,瞧瞧怎麽回事!”
這怎麽就把自己也算進鬼見愁裏頭了。明堂無奈,亮明身份道:“薛姑娘別怕,實不相瞞,我是個道士。我們既然瞧見你了,便不會不管的。”
薛巧巧這才稍微安心了些,扶着方春雪的手站起來,又摸着臉說:“那……道長,我這面具要緊嗎?”
面具是怎麽回事,現下也不甚清楚。明堂不答,棠仰只在一旁說:“你帶路吧。”
睜眼從墳地醒來,薛巧巧驚慌失措,不太記得路了。明堂是外鄉人,棠仰平時也不會沒事往墳頭跑,最後還是方春雪硬着頭皮找了幾個好兄弟打聽,三人一魂這才走到了地方。
這種野墳頭葬的都是些窮苦人家,富貴的早埋進風水寶地去了。四周一片黑暗,墓碑林立,陰風飒飒,方春雪吓得心要從嗓子眼裏蹦出來,薛巧巧也一樣。兩個姑娘手拉着手走在後面,進了墳地,倒又沒了頭緒。薛巧巧不是死人,總也不會在這兒找到她的墓碑。明堂也有些犯難,剛想同棠仰說話,方春雪突然在後面嘀咕說:“有點古怪,這兒一個好兄弟都沒有。”
棠仰眉頭一蹙,沉思片刻道:“我試試吧。”
他離開三人走到墳圈外面,明堂想跟,被棠仰擺手攔了下。他走到野草上蹲下身子,手放在草甸上閉起眼,頓時整塊兒草地無風自動。薛巧巧有些害怕,縮到了方春雪身後。
片刻,棠仰回來了,背着手說:“這塊兒墳地只有兩處土被翻過,新下葬的。”
既然毫無頭緒,便只能用笨方法。薛巧巧從墳頭醒來,大抵身子被藏在了此處,那麽就肯定不是枯骨。棠仰領着衆人走到第一處,見那墓碑很新,名諱明顯是個男子,年份時間也是前幾天,便排除了此處,到了第二個。
巧的是,那墳包恰好在這片墳地中間。墓碑上刻“薛彩萍之墓”五個大字,一看旁邊年份,這位死了有小半年了,那時明堂還沒來到憲城呢。雖然立墳已有段日子了,墓碑卻不算舊,顯然是有人來打理祭掃過。三人又犯了難,明堂揉着眉心說:“怎麽辦,挖嗎?”
方春雪也是頭回碰上這種事,顫抖道:“這被發現了,我們得被官府逮進去吧……”
棠仰不搭話,走上前去。須臾幾人腳下輕輕晃動,還沒來得及反應,墳頭土被破開,無數野草頂着一具棺材冒了出來!那些野草托出整個棺材,這才縮回土裏眨眼就不見了。方春雪同薛巧巧都看呆了,明堂也微訝道:“還能這樣?”
這副棺材被埋在土裏,漆水有些褪色,明堂過去低頭看了看,說:“釘棺了,有沒有趁手的家夥,棠仰?”
棠仰搖頭,那棺材看起來普普通通,沒什麽異樣。方春雪顫顫巍巍道:“那啥……我有這個,姑爺看行不行?”
說着,她拖着不撒手的薛巧巧上前,遞給了明堂——一把大剪刀。
這顯然是把裁縫的大剪刀,上面還粘着方春雪剛才剪下來的碎頭發。棠仰翻了個白眼,“你随手帶着這個不隔得慌嗎?”
方春雪幹笑道:“辟邪,辟邪的。”
明堂接了,不禁也感慨這麽大一剪刀她是怎麽揣在身上的。他掂了掂剪刀臉上還是有些一言難盡,半點經驗沒有,更不知道拿這東西橇棺材怎麽下手。正犯難時,棠仰湊到他身邊去伸手說:“給我。”
不明就裏地遞過去,衆人還未眨眼,棠仰抓着那剪刀猛一紮,竟然生生從釘死了的棺身縫間捅了進去,往下一按撬起了棺蓋!
明堂目瞪口呆,就連薛巧巧也小聲“啊”了一句。
方春雪幹巴巴地說:“姑爺你地位堪憂啊……”
這邊棠仰已經撬開了棺材,棺蓋一落,衆人不由倒吸了口涼氣。原來那棺材裏躺着一具女子身軀,一身大紅嫁衣,蓋着紅蓋頭,兩手疊在沒有起伏的胸前。雖然沒看到臉,但身形與薛巧巧分毫不差,衣衫也是一模一樣。
薛巧巧撲過去扒着棺身,“這就是我!”
她伸手便要去掀紅蓋頭,手一下穿了過去。薛巧巧望着自己抓空的手,即便扣着紙面,也能看出不可置信。她頓了下,大哭道:“我是不是真的死了!”
棠仰往後退了一步,看向明堂,“我不摸死人。”
他這樣說,薛巧巧委屈至極,哭得更大聲了。倒是明堂知道棠仰不碰大抵是怕裏頭躺着的那具沾染妖氣起屍,他被薛巧巧哭得一個頭兩個大,走過去道句“得罪了”,掀開了紅蓋頭。
蓋頭下露出薛巧巧真容來,姿色平平,但也算清秀。兩目緊閉,她今日出嫁,臉上略施粉黛,只是如今面色鐵青,眼下烏黑,配合紅彤彤的嘴唇更顯驚悚。她頓時忘了怕,不由念叨說:“我有這麽醜嗎……”
她環顧四周,只見明堂一副無可挑剔好皮相看得人春心蕩漾,棠仰眉目清雅亦有少年意氣,就連方春雪不開口都帶點兒高潔冷豔的味道,自己屬實“姿色平平”。薛巧巧受了挫,也忘記害怕了,托着下巴大抵在愁眉苦臉。
明堂回歸正題,“薛姑娘先試試能不能魂魄歸體吧。”
三人一魂胡亂試了些辦法,果然不行。幸好早有準備,除了薛巧巧都沒太郁悶。眼看折騰到子時了,棠仰嘆了口氣說:“怎麽辦,我們三個不能把棺材拖回方宅吧?”
但也不能将薛巧巧就這麽丢下不管了。明堂低頭思索片刻,說:“先蓋棺埋回去吧。既然有人有意要害薛姑娘,指不定明日還要過來看看。薛姑娘先和我們走。”
生魂離體至多三日就再無力回天了,時間緊迫,三人把棺材蓋好埋回去,搞得灰頭土臉,拖着一身疲憊,帶了個鬼回去方宅。
“你們原來住在方家呀。”
薛巧巧看了眼後門,小聲說。
她也是憲城人士,自然是聽過方宅這兇宅的威名。實際上在座諸位沒一個人知道方宅到底是怎麽在鬧,反正傳着傳着就成了橫死過人的兇宅。棠仰舉手澄清說:“雖然大家可能不太相信,但真不是我。”
此事姑且不提,三人一魂邁進院裏,老貓竟然還在,跳出來嚷嚷說:“媽呀,你們身後怎麽跟了個東西!”
大貓張口就是人話,把“東西”吓得尖叫起來。方春雪趕忙安慰道:“自己人,自己人。這是我們貓爺。”
薛巧巧一叫喚,明堂和棠仰不由回頭。這一回頭才發現她身形比适才淡了很多,近乎透明,膝蓋之下更是已經快消失不見了。明堂揉了揉眉心,“忘了這茬,離開鬼氣聚集之地她快無法顯形了,一會兒怕是只有春雪能看見她了。”
薛巧巧畢竟是生魂,更是毫無怨氣,離開鬼集市那種陰氣鬼氣凝重之地,很難再保持直接現形眼前。她自己出主意說:“要不你們給我拿個什麽東西?”
棠仰搖頭說:“生人的東西你拿不動的,算了,春雪能看見你。”
方春雪探頭道:“我有辦法。”她說着,從兜裏摸出個疊好的金元寶遞給薛巧巧,薛巧巧伸手接過,果然攥在了手裏。
三人一魂一貓聚在明堂屋前,明堂和棠仰挨着坐在門檻上,老貓懶洋洋地趴在他倆腳邊。方春雪拉着薛巧巧站在對面,勉強算是四個“人”商量起來。
方春雪道:“薛姑娘,你不會是城東大戶薛家的獨女吧?我聽說他家今晚有親事。”
話音剛落,衆人神态各異。明堂一聽大戶,心道此事能了想必報酬少不了他們的。而方春雪從哪兒聽說,自然是本有上人家那兒順手牽羊的打算。薛巧巧點頭說:“是的,城東薛家。”
每過須臾,她的身形便更淡來些,幾句話的功夫只剩下個隐隐約約的外形,倒是仍有個紙錢在半空中飄着。棠仰撐着下巴略一蹙眉,低聲說:“你要嫁的是城西李家公子,是嗎?”
薛巧巧點頭,這才想起衆人大抵已看不見她來,于是上下晃了晃紙錢。老貓插嘴說:“你現在大聲點說話我們還是能聽見的。”
她大聲吼道:“正是!小道長聽說過嗎!”
方春雪在一旁捂了下耳朵。
然而那聲音傳到剩下的人耳朵裏還是很細很尖,像有人用指甲刮着硬物似的,有些扭曲。
棠仰瞥了眼明堂,低聲道:“薛家和李家現下正鬧得不可開交。至于具體何事,今天費了太多法力,我聽不見了。”
如今明堂隐約想明白了,棠仰大抵是通過自己的樹根與其他草木來做到“憲城百事通”的。今天先後控制草木,又被明堂這個身懷法力的至陽之軀親了,眼下累了這是自然。他握着棠仰的手安慰似的揉了揉他的指根,沖衆人道:“罷了,大家都乏了,今天先到此為止吧。春雪也找間空屋帶着薛姑娘休息。”
方春雪常年和孤魂野鬼混跡在一起,又是女身,自然陰氣重些,實在不行,必要時還能讓薛巧巧幹脆上她的身。安排完了,衆人四散,老貓也跳上牆頭,喵喵了聲,“你們睡覺,那我去玩啦。”
明堂沖它擺擺手算是道別,老貓靈巧地跳出院外。轉頭看見棠仰正往外走,他挑了挑眉,從後面一把拽住棠仰的手腕,信口道:“你上哪兒去啊?”
“我睡覺啊。”棠仰莫名其妙道。
他面色如初,反而把心懷不軌的明堂噎住了。以前占人家便宜躺一起睡覺——雖說占人家便宜,他也規規矩矩的——如今有些不明不白的東西算是挑破了,倒是不知所措起來。棠仰愣了下,反應過來他什麽意思,臉騰地紅了,甩開他的手逃也似地跑了,邊跑還邊不忘罵道:“滾滾滾!”
明堂五味雜陳,原地啧啧半天,回屋睡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