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七樁往事
事态再度超出預料,棠仰一怔,慢慢從地上重新起身,沒有回答。
金龍大仙半個頭探出水面,魚嘴和鰓一張一合,單是露出水面的上緣便有半人之高。棠仰這才發現它長期生活在漆黑的水裏,雙眼早已退化,這倒還算有利。幸好金龍大仙似乎也不想再敘舊,只是又問說:“外面怎麽這麽吵?”
棠仰思量片刻,含糊其辭道:“有東西丢了。”
金龍大仙恩了聲,将魚頭縮回水面,“太慢了。叫他們往後半年一祀,這樣太慢了。”
棠仰不動聲色道:“小鹳村沒有那麽多人。”
金龍大仙輕笑了聲,那一聲笑在地下層層回蕩,詭異至極。它忽然再度冒出水面,帶起的水滴散發着腥氣淋到棠仰身上,他不禁又退後了些。金龍大仙森森一笑,說道:“外面那個人不錯,祀給我,還可以一年一祀。”
棠仰反應過來,它指的竟是明堂!他目色一沉,沉聲道:“那是我的。”
“你不是不吃人嗎?”金龍大仙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嘲諷道,“你不是最恨人、吃人會髒了你嗎?”
棠仰順着他的話往下接道:“他不一樣,你也感覺到了。”
“叫他們祀五十個人給我。”金龍大仙好似不想再聊人,出言打斷道,“祀五十個人,不然我淹了整個小鹳村。”
它這樣要求反而正遂了棠仰心意,一年一人,小鹳村能忍受,如今獅子大開口便要五十個人,正是策反村民的絕佳時機。棠仰面上不動聲色,反駁說:“不行。”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金龍大仙忽然暴怒,魚尾一掀,滔天水浪瞬間擊向棠仰,棠仰剛要動,那水浪卻只是落在了他腳前,将地磚擊個粉碎。
心念電轉,棠仰回過意來,金龍大仙和自己扮演的這個人地位并不對等,它不敢對自己動手!
果然,下一刻,金龍大仙繼續道:“一年一個,根本不夠!你不過是怕我修煉太快罷了!”
它癫狂道:“你需要我,你不會後悔!祀五十個人給我!小鹳村不夠就去戽城,去俪縣!去東河縣、去憲城!”
說罷,金龍大仙潛入水底,身型消失不見。棠仰暗松了口,轉身回到地面。明堂一見他安安穩穩地回來了,懸着的心總算放下。衆人再度圍過來,七嘴八舌道:“卓兒,大仙說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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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卓”作出驚恐,顫聲道:“大仙說、說要我們祀五十個人給他!”
村民們倒吸了口涼氣,四周頓時安靜,沒人再敢開口,仿佛出聲人祭便會落在自己頭上。“李卓”趁熱打鐵道:“不行我們……不祀了吧?”
“小孩子胡說什麽!”一人立刻訓斥道,“你說不祀就不祀?大仙發起怒來怎麽辦!”
“那你說怎麽辦!你去祀?”李卓大聲嗆回去,那人立刻不接話了。擲筊杯那村婦探頭說:“要不我們問問裏長吧,誰,快去請裏長回來。”
幾個人跑出去請裏長,可巧裏長也在往這邊來,出了廟門正打個照面。裏長邊聽那人講話便急匆匆地進來,抓着“李卓”說道:“卓兒,大仙真這麽說?”
“李卓”點頭稱是,“大仙說若是不祀,就要淹了我們村子。”他一面說,一面沖明堂使眼色。明堂得令,從地上站起來,開口道:“諸位,諸位聽我一眼。”
村民們看向他,裏長才想起還有這號人,明堂忙說:“諸位聽我說,我是個道士,我有辦法對付那妖怪。”
“你不是官?”一人插嘴道。
明堂直言金龍大仙是妖,裏長臉上風雲變幻,不由瞥了眼石階。衆人眼下就還站在大仙的廟裏,裏長猶豫片刻,沖明堂道:“我們出來說。”
他态度稍緩,但仍是沒給明堂松綁。人群烏泱泱湧出來,走了丈遠才停下。“李卓”站在明堂身旁,聽他自己發揮道:“諸位,五十個人可不是小數目,指不定就要落在誰頭上。或是你們有誰為了不讓自家親人孩子選上,甘願自己去祀的,有嗎?”他半含着笑,歪頭問旁人,“你願意嗎?”
沒人敢搭話,明堂一鼓作氣道:“你們這些年發財也夠後半生享福了,何不此時抽身?哪怕今年沒輪到,明年呢,後年呢?”他餘光一瞥,在人群中瞧見個嘴下有個痦子的中年人,大抵正是欣兒父親。那中年人身邊還站着個面露懼色的婦人,明堂立刻沖她道:“孩子被祀給妖怪,就連投胎轉世的機會都沒有了,你們真的忍心?”
話音剛落,那婦人捂着臉哭了出來,“欣兒!我的欣兒啊——別再祀了,別再祀了,聽聽道長說的話吧!”
衆人被明堂的話鼓動,七嘴八舌議論起來。裏長也動搖了,悄聲問明堂說:“你真有辦法對付大仙?”
明堂點頭,“裏長不妨到憲城去打聽一下,我在憲城還算有些名氣。”
裏長沉吟片刻,終于叫人給明堂松了綁。他恭敬不少,引着明堂往前走,“道長,實不相瞞,我們也是拿大仙他沒辦法。我們也是迫不得已啊。”
明堂只笑不答。不知不覺天色已經有些暗了,“李卓”跟在最後面一言不發,裏長自己往前走着,嘴上絮絮叨叨解釋着什麽,明堂半回過頭,目光躍過人群望向“李卓”,輕輕擡了擡下颌。
“李卓”像是沒看懂明堂叫他先走的暗示似的,仍是跟着人群往村裏走。明堂無奈,停下腳步道:“裏長,天色不早了。我出來的匆忙,你也看到了,我連個木劍都沒拿,須得回到憲城準備一番,明日再來。”
裏長聽了這話,面上一緊。明堂不理他,轉身就要走。誰料,村民誰也沒有讓開,只是背着手直勾勾地盯着他。明堂斂了笑,裏長走過來說:“道長,不是我們不讓你走,只是……萬一你走了,大仙發起怒來,叫我們怎麽辦啊。”
“你要什麽,我們都可以幫你準備。”裏長又換回那副和藹可親的笑臉,“今晚就別走了吧。”
烏合之衆,早該想到會有這種情況。明堂那雙眼似笑非笑含情,不笑時卻也銳氣逼人。他望向“李卓”,說道:“棠仰別藏了,我們該走了。”
“李卓”應聲形變,話音剛落,身形甚至衣着都變了,衆目睽睽之下化回本形,村民一看,竟是昨日那戽城官差!
“妖怪啊!”有人大喊道。
“沒錯,”棠仰負手沉聲道,“我看你們誰還敢攔。”
明堂上前,人群頓時潮水般刷地分開,他拉起棠仰又笑,回頭道:“裏長放心,就是你不願,這事我們也管定了。”
說罷,他拉着棠仰走出幾步,想起什麽似的,再度回首:“哦,你們那師娘大抵不是被盜,而是化魃起屍。可得小心了。”
棠仰低頭一笑,兩人暢通無阻走到村口,有個婦人跑了過來,一把抓住棠仰嘶聲道:“我卓兒呢!你們把我卓兒怎麽了!”
棠仰扒開她的手,“我們走後他自會回去的,不必擔心。”
話音剛落,李卓從樹林裏走了出來,那婦人見狀抱着他大哭起來。李卓看了眼兩人,明堂和棠仰卻早已走了。
他們匆匆趕往渡口,明堂牽着棠仰的手,快到東河旁了才問道:“金龍大仙還同你說什麽了?我聽到掀水聲了。”
棠仰若有所思,沉吟須臾才道:“我覺得,那師娘未必是化魃了。”
他将地下祀池旁所發生的事原原本本同明堂說了,最後總結道:“李卓說那師娘三十多年容貌未變,或許那師娘也是妖,反而是她在控制着金龍大仙作惡。”
明堂點頭贊同,“師娘暴斃,或許是她有什麽由頭不願在小鹳村待了,借此脫身罷。”他思量片刻,又道,“金龍大仙是否不知道她已經脫身了。”
棠仰只搖頭,“明日得問問那師娘樣貌特征,不過,她若真是妖,大抵沒用。”
明堂抿了下嘴,“現在看來金龍大仙并非妖王了。你覺得,師娘會是那妖王嗎?”
“不知道。”棠仰簡短道。
明堂看出他不想再說話了,便也沉默。兩人上船回到河西,這一天下來棠仰累了,在馬後抱着明堂,把頭挨在他背上。
“別睡,把你颠下去。”明堂在前面道。
棠仰恩了聲,夕陽在兩人身側,天涯鋪陳。他忽然悶聲道:“我覺得,沈夢靈君好像聽見我的願了。”
明堂勾起嘴角,問說:“那筊杯?”
“恩,”棠仰慢慢道,“我注了法力,但畢竟是死木,根本沒把握能控。”
“那當然,我師父他有求必應。”明堂笑道。
他默了片刻,又問說:“若是擲出來聖筊呢?”
“那看來我的願真的只能你來應了呗。”棠仰一頓,“若是擲出來聖筊,就不藏了。犯不着為了些沒救了的人把你搭上。”
明堂哈哈一笑,大聲道:“若這是他聽見應了,那我們可是在他老人家眼皮子底下拜過天地了,你回去還得再給我補一個!”
棠仰這才想起自己一急說過什麽,臉瞬間紅了,罵他道:“滾蛋!騎你的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