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九樁往事
“躺下,就像那次我們從俪縣往回趕路時的你一樣,越像越好。”明堂緊貼着他耳廓,幾乎是用氣音說道。棠仰抿了下唇,還沒等明堂反應,竟然直挺挺地直接倒了下去。明堂把人又往裏拽了下,讓他枕到自己腿上。棠仰眉目緊閉,雙手不知不覺已經透明,饒是明堂也有點怕別是真的開始了。他摸了摸棠仰腦袋,擡頭道:“春雪——”
“別和我說話分心,我根本不會駕車!”方春雪大喊大叫道。
明堂嘆了口氣,一個是駕着車狂奔向憲城、近乎崩潰狀似瘋癫的方春雪,一個是躺在自己腿上演技頗真的棠仰,他心裏的忐忑不安被攪合得減輕了許多,只盼望着無論如何,一定要在天黑前趕到。
馬車在官道上疾馳,揚塵而起一路伴随着路人的罵罵咧咧、終于逼近了憲城界。棠仰眯縫着眼也發現了,眉目動了下想坐起來,明堂墊在他耳後的手極輕地點了下,棠仰不再動了,仍是一副性命垂危的樣子。馬車沒有放慢,在城中橫沖直撞,徑直又沖了出去,狂奔向憲城城郊。
天已經黑了,但他們人已經回到了憲城城界。棠仰趕到自己困意消除了許多,但明堂明顯是要他繼續演下去的意思。不過,這個方向,他已明白了到底是要去哪兒。
果然,片刻,予願仙君觀出現在眼前。馬車還沒停穩,明堂已經扛着棠仰沖進了觀內,方春雪幾乎是并排進來,兩手朝後猛地關上了搖搖欲墜的木門。
兩人同時輕輕松了口氣,明堂小心翼翼地放下棠仰,壓低聲音道:“好了,像我一樣,小聲說話。”
棠仰深吸了幾口氣冷靜下來,低聲問說:“到底是怎麽回事?”
“聽春雪說。”明堂不答,從供桌前拉來三個破破爛爛的蒲團要衆人坐下。方春雪坐下後将兩腳完全放在了蒲團上,心有餘悸似的。棠仰瞥了眼,剛張口,方春雪低低地說:“棠仰,我在賭你的命。”
話音剛落,明堂揉着太陽穴嘆了口氣,棠仰眉心略擰,直接擺手道:“少廢話。”
方春雪抿了下嘴,繼續說:“有東西在威脅你,我們都聽出來了。”她今日一天都沒戴白瓷面具,兩眼始終四處亂掃,與其說是心不在焉,不如說是全身皆備在別的事情上。“我在賭那東西,不會想你死。”
“他在一些時候,可以大致聽到我們,看到我們。”說着,方春雪指了指地面,“只有這兒,他做不到。同樣的,我賭一把如果棠仰進了城仍是不見好,他不會阻止我們來這兒,救棠仰的命。”
聽罷,棠仰沒有半分明白,緊蹙的眉頭又擰緊三分。旁邊沉默不語的明堂終于開口道:“棠仰,這個東西同你一樣,已經在憲城待了許久許久了。”
方春雪急了,聲音不由提高了些,“姑爺你還不說實話嗎!”她反應過來,忙捂上嘴。明堂也急了,轉頭沖她道:“我本來打算等白露這事完了在楓湖邊說呢!誰想在黑漆漆的道觀裏講這種事啊!”
棠仰黑着臉咳嗽了聲,随即想起“黑漆漆的道觀”裏大抵也看不清臉色,只好開口說:“你們能不能說點我能聽懂的?”
“你是予願仙君親手植下的樹,雷火仙君跑下凡來看你,然後你倆一起被雷劈了!”方春雪自己松開捂着嘴的手,大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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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點聲!”明堂崩潰道。
“你怎麽知道的!”剛截住一個,那邊棠仰也大喊道。
“這事那東西想必也知道,不然肯定要攔着我們來這兒。”雖這麽說着,方春雪還是放低了聲音,她似乎不太想談論自己,擺了擺手随口道,“沈夢靈君告訴我的。”
棠仰腦袋一疼,剛又想喊,硬壓下去,問說:“你怎麽也和沈夢靈君搭上線了!”他揉揉眉心,心裏一下子冒出來春雪那句沒頭沒尾的“做神仙”,念叨說,“原來如此……”
等方春雪這茬震驚完了,他才回到正題上,一時竟然不知從何問起。雷火仙君——大抵正是明堂,什麽沈夢靈君親手植樹,他下凡種樹做什麽?被雷劈,怎麽又是被雷劈?棠仰頭疼地揉着額角,明堂在一旁低聲道:“我知道你不記得,基本上,那些算是我們上輩子的事了……”
棠仰略微明白過來,“你的意思是,我們被雷劈了,我死了。雷火仙君——”他指指明堂,“就是你,轉世了。”
“你不算是死了,但跟死了區別也不太大吧。”明堂抿了下嘴,“基本等于重新活了一遍,而且恢複了很久,百來年前才重啓靈智。”
棠仰不停地揉着腦袋,努力理解着這樁驚天舊事。明堂顯得頗為郁悶,想來此事若是對的場合時間講來應是還挺浪漫的,前世因緣,今生再續。如今伸手不見五指的荒野道觀內,身邊一個是方春雪,頭頂上是師父的神像,實在是尴尬。
“不是,”棠仰嘶了聲,“我們為什麽會一起被雷劈了?”
明堂接道:“我們這輩子的要務,就是找到緣由。”
“我是來協助你們的。”方春雪也适時道,她又補充了一句,“雖然我本來以為我要協助的是沈夢靈君本人。”
棠仰重重地嘆了口氣,“所以說,你在賭我要是性命垂危,回到沈夢靈君座下或許還能續上一口氣,那東西不想我死,所以不會阻止你們,而且這地方他湊巧聽不見也看不見?”
明堂和方春雪都不敢說話了。
隔過半晌,方春雪細聲細氣地說:“姑爺不知道,我只跟他說我們錯開時間,你開始消失性命垂危時再出現,那東西一定不會阻止我們的。”
倒也對,這種冒險的事,棠仰自己不答應,明堂至多只會同意立刻回憲城而已。棠仰一時無言,沖方春雪道:“春雪,你這段時間到底是怎麽回事?”
話已至此,方春雪本來恢複了活力,棠仰一問,又縮了回去。她抱起膝蓋,用蚊子哼哼般的聲音含糊着說:“我、我可能知道威脅你的那個東西到底是什麽……”
明堂和棠仰同時看了過來。
“就在地下。”她又指了指地面,“地底下。”
“你們還記得前段時間,我說過的陰瞳看到的天與地嗎?”方春雪半擡起頭,聲音壓得很低,“我從出生起,陰瞳看到的就是天是白色,地是黑色,偶爾有些白色的縫隙。”
她說的自然是前段時間趙善家黑蛇一案,确實自那起方春雪便舉止怪異起來。她沉默片刻,繼續說:“那天我無意中走到城郊在那兒摔了下就回來了,第二天你們去了趙善那兒,他的注意被你們吸引走了,自然沒将我放在心上,我一路走到了這座道觀,坐在裏面想了一個多時辰,終于明白了……”
明堂和棠仰在黑暗中對望一眼,都沒有接,方春雪忽然渾身顫抖起來,帶着哭腔道:“我明白了,地不是黑色,地也是白色,我看到的黑色,應該是一個妖怪巨大的影子!”她兩手在空中胡亂比劃着,“占滿了整個憲城、東河縣,俪縣,甚至在璧城也有!”
話音未落,對面兩人瞬間背後一涼。
“我從小在憲城和東河縣間往來,看到的一直都是這樣,我以為這兒的地下就是這樣的!直到那天我來這兒,發現這裏地下全是白色的,再想想跨了條河的小鹳村,也是白色,我全明白了!”
“得是什麽東西才能長到這麽大,黑色間有白色的縫隙,”棠仰不知不覺也睜大了眼,輕聲喃喃自語着,“蛇,是蛇嗎?趙善家的黑蛇……”
“不是蛇。”明堂沉聲道。
方春雪自那日回去後,拿着鐵鍬挖開了方宅內棠仰本體梨樹的樹根,明堂砍掉那些黑色的根須後,棠仰變得可以離開憲城了——雖然如今看來,只能維持三個晚上左右。但聯想到此,他已然先明白過來,望向方春雪道:“是樹的根,對嗎?”
“對,”方春雪慢慢點頭,“我看到那些黑色連到了棠仰梨樹的樹根上,猜測那就是他無法離開的原因。”
仍是在賭,但事到如今,不會有人在埋怨什麽了。三人沉默半晌,棠仰驀地說:“那會不會現在那些黑色的根又長回來了,我才得趕回去。”
剩下倆人沒料到他最在意的還是這個,愣了下,明堂噗嗤一聲笑了,伸手揉了把他頭發。他望着棠仰,眼裏那些笑終于還是慢慢斂了,低聲道:“不管怎麽說,他敢對春雪下殺手,但是只叫我離開,便證明他對我仍是有所忌憚的。而且,他不知為何,很關注你。”
方春雪自己點點頭,“他的身體太大了,不可能所有的部分都可以成為眼耳,”她眯了眯眼,又開始用手比劃,“他一定是需要把自己的神識放在某個部分,或是傳遞到某部分去使用。”
“對,”明堂肯定道,“既然有根,一定有木。”
棠仰回憶須臾,實在想不起來憲城除自己外還有什麽木靈在,他搖頭說:“也有可能是在東河縣。如此巨大的妖已經超出常理了,春雪看到的別的妖怪都是灰色影子,他是黑色,興許在東河縣也有什麽被忽略了。”
“我今天本是打算先向棠仰坦白我的發現的,”方春雪揉了揉眼睛,抱緊膝蓋,“因為同是木靈,我想着他可能有些想法。結果剛說了一句——”她張了張嘴,忽然直起背,撲過去抓住棠仰道,“青色!棠仰,你擡手掐我脖子的時候眼睛變成靛青色了一下!你知不知道眼睛是靛青色的人!”
明堂眼尖瞥見棠仰臉色一變,在漏進來的微弱月光下,比那銀白還要慘白。他心中升起種極不好的預感,果然,棠仰吸着氣,開口說:“喜子的眼睛,是靛青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