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臨陣脫逃
一大早起來, 淩河和嚴小刀似乎都睡得很好, 同床共枕相安無事,精神奕奕。反觀毛仙姑一臉無奈的疲倦, 好像就一宿沒睡, 瘦長鵝蛋臉上頂着兩枚很毀形象的大黑眼圈, 一夜從仙界被打回凡間。
毛姑娘操心太甚,一晚上就豎耳朵聽着動靜, 結果只聽到那兩個既矜持又愚蠢的男人互相和着節拍的輕微鼾聲, 什麽也沒發生。
幾人在酒店隔壁的小飯鋪吃早點。嚴小刀喊服務員:“再來一碗酒釀蒸蛋,一屜蟹黃小籠包子!”
嚴小刀把熱乎新上的酒釀蛋和小籠包都擺到淩河眼前:“你多吃點, 年輕人補補身子。”
淩河氣勢頓時湧上來了, 反駁道:“我補什麽身子?我虛嗎?”
嚴小刀臉上瞧不出真實用意, 淡淡一笑:“你可不虛,你正當年。”
“……”淩河今早是身體不虛但心有點虛,聽嚴小刀這麽說,耳廓竟泛出斑斓的血絲, 血絲連綴成片化作一陣紅潮。嚴小刀看見了?聽見了?不可能, 自己昨夜什麽聲音都沒有發出, 硬咬着牙把一切隐秘見不得人的喘息都壓在浴室門後了。他尤其善于僞裝和壓抑自己真實的情感。
嚴小刀什麽也沒看見,也沒聽見。
但他知道,昨夜淩河翻身下床,在洗手間裏逗留足足半小時才蹑手蹑腳地出來,每一聲刻意放輕的腳步都是心虛耳熱欲蓋彌彰,少爺您難道深更半夜拉肚子了嗎?
老子畢竟比你淩先生大上五歲, 閱歷豐富辦過正事的。淩河你今年都二十三歲了,刀爺十六歲就青春無悔偷嘗禁果了,什麽事沒經歷過?……嚴小刀嘆了口氣,眼尾微光望着淩河雕像般美好又持重的側顏,難免又因心中各種猜測和揣摩替這人感到心酸。
淩河啊……
自從傷了腳,被淩先生劫持軟禁,随後一路南下尋訪舊案,這一段時日卻也是嚴小刀完完整整重新認識了眼前人的一段機會。淩河在他面前,從未像現在這樣簡單、直白而透明;透明得跟梁有晖差不多了,一看就透,盡管淩河無論如何并不傻白甜。
毛姑娘說淩河對一些事有心理障礙,或許有更糟糕的生理障礙,從未有過任何感情經歷,嚴小刀覺着自己能猜出個緣由大概。
他現在對許多事情有了新的看法。如今回想那時他一廂情願地深夜突襲,餓狼撲食似的強吻求歡,結果慘遭白眼和拒絕;又因為麥允良的案子焦頭爛額對淩河動粗家暴,試圖用強;而最後淩河竟然拖着一雙傷腳在他面前艱難地懇求,願意做肉體交易以換取他的易主“變節”……淩河一定曾經熬過艱難歲月,而自己的無知和愚蠢,只不過是在淩河所經受的少年時代噩夢魔魇和心靈創傷之上,又添了一把爽口的調味料。
打着感情的旗號,卻一點都沒珍惜對方,确實操蛋。
那時他太不了解淩河。假若事情能重新再來一遍,他會用更好的方式守護二人的感情,而不至于搞到後來的刀兵相見魚死網破。只是感情這事,好像過去就已經過去,很難再重新拾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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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起趕課的鐘點,校園內的自行車流從某一時刻開始如同開閘放水,黑壓壓地從宿舍區湧向散落各處的教學樓,道路兩旁的海棠樹灑下紛紛的花雨,許多花瓣充滿柔情地沾染在車胎上。
陳瑾從樓裏沖出來,潇灑地單肩挎着書包,蹬上自行車熟練地穿梭于人縫中,中途停在便道的早點攤旁邊:“倆茶葉蛋,六個包子。”
他昨夜回宿舍睡的,而齊雁軒留在父母家中。
今早齊雁軒給他發短信,說在教室等他。陳瑾已經都後悔了,知道自己昨夜又抽瘋了實在混蛋,因此特意買好雙人份的早餐,見面後一定溫存哄哄小軒。
校園大門開放不設防,陌生面孔時常進出不足為奇。毛致秀将車停在宿舍樓門前,探出車窗問過路學生:“同學,這是28樓嗎?土木工程專業住這個樓吧?”
毛姑娘聲音不大但口齒清脆伶俐,在嘈雜的人流車流和鳴笛聲中竟能穿透入耳。
毛姑娘問完即利索地回頭道:“淩老板,就這樓,上去找!”
就是這樣簡單的兩句話,陳瑾耳後生風,猛地半側過臉瞟向這輛車子,以及車中的幾人。
或許就是被各路人馬也包括警方尋找他、盤問他太多次了,每一次都是強迫他揭下僞飾的皮囊,逼迫他不得忘掉自己卑賤的出身,不準他重新開始他的人生,又或許就是他自己驚弓之鳥了……陳瑾直覺這是又有人要找他麻煩,試圖解開他身上見不得人的腐爛瘡疤。
他曾經在校園裏偶遇前來辦事的蘆清揚,當年那個混蛋人渣福利院長,竟然一眼認出他來。然而,越是人渣在藏污納垢的社會旮旯夾縫中反而越混越好,混成了人精。蘆清揚西裝革履油頭粉面,在他面前僞善地淫笑着,嘲弄他,威脅他,說他“你個殺人犯的兒子竟然考進咱們三江地最牛掰的一所大學”、“你的老師同學知道你親爹的一堆爛肉白骨都上電視新聞了嗎哈哈哈”……
當然,最關鍵是,風聲入耳時他聽到一個“淩”字,淩老板。
幼年時的記憶原本不清晰了,有時候越不願意回憶起的一段過去反而越深重地刻在腦子裏,經久揮之不去,經過歲月的沉澱和篩選,最終剩下的就是一堆零散瑣碎的記憶拼圖。這些碎片拼不出一個完整東西,然而單獨拎出其中哪一塊,都足以令他膽顫心驚——比如“淩”這個姓。
生活中姓淩的人很多嗎?
不多,沒那麽巧。
陳瑾用豎起的衣領遮住臉,壓低面孔猛地蹬上自行車,車把上還挂着他買的兩份早飯。他顧不上去教室找齊雁軒一起了,背影迅速沒入茫茫的自行車大軍中……
淩河幾人在土木工程系的宿舍樓沒找到目标人物。
他們随即趕往上課的教室。老大不小的幾個人,都有好幾年再沒進過校園,淩河與致秀基本沒有在內地念書,而嚴小刀就沒有那個榮幸考取過大學。毛致秀嘴閑地問他:“嚴總以前學什麽專業,這麽有本事?”嚴小刀一點沒嫌丢人,說得爽快:“學了好幾門手藝,車個機床啊,開個挖掘機什麽的,我都可以!”
他們走過寬闊的教學樓走廊,途徑冒着白汽的熱水鍋爐以及萬年不變散發出生化毒氣味道的廁所,最後掩着鼻子摸到這間教室。
這是大學裏的跨專業公共大課《馬哲》,小禮堂裏一片黑雲,只看得到學生們一個個滾瓜溜圓的腦頂,手底下都不知瞄什麽呢,反正沒一個真正是在琢磨深奧的唯物主義哲學理論。
戴黑框眼鏡、梳齊耳短發的中年女教授正在課前點名。
女教授擡頭面無表情瞟了一眼門口幾位不速之客,手拿話筒,繼續點她的學生名單。
女教授:“陳瑾?”
禮堂最後位置稀稀拉拉的幾排學生裏,有一位身材清瘦的男生略輕飄地答:“到。”
周圍同學回頭瞅了一眼那男生,默契地都不吭聲,大家也都知道那不是陳瑾。互相替哥們答“到”在課堂上太常見了,尤其《馬哲》、《社論》、《人生理論》這類大家坐在課上集體發呆孵蛋的無聊科目。每堂課一個宿舍就來倆人,大家輪流值班答“到”。
嚴小刀眼很毒,掃過齊雁軒的臉型五官和肩膀上身,迅速下了定論:“不是他,陳瑾根本沒來上課!”
嚴小刀看過官方案情通報裏主犯陳九的舊照,也看過陳瑾幼年時的檔案照片。以他認人相面的判斷力,一張照片足矣,陳瑾肯定不會長得這樣純良無害。
女教授再次以遲緩的慢動作轉過頭瞧他們:啊,不是他?
毛致秀一吐舌頭,兩手攬着兩位爺迅速閃出教室門口的視線範圍,溜之大吉。校園氛圍實在不适合他們,讓他們三人好像進錯了園子,與周圍格格不入。
齊雁軒緩緩将臉埋入考研課本的書頁間,不想讓旁人讀出他的失态,難受極了。昨晚發生那樣的龃龉,他給陳瑾發過短信,但對方沒有回複,沒來上課,沒有再來找他……
随後的整個下午和傍晚,齊雁軒在極度沮喪和漫無目的的滿城游蕩中度過。常年巫山雲雨籠罩下的三江地難得見到一個豔陽高照的晴天,只是天氣美不美全憑各人度日的心情,驕陽炙烤下失落的一顆心被迅速冷卻幹燥,擰不出一絲柔情來。
齊雁軒背着他一書包的參考書,穿梭在這座熟悉城市的浮光掠影之間,匆匆尋遍他與陳瑾常去的幾個地方。陳瑾考取大學之前,在城郊一處老舊居民樓中租過一間小屋。那片足有六十年歷史的紅磚樓如今破敗不堪,樓面磚瓦坑窪不全,門口畫了個大大的“拆”字。房東大嬸面帶戾氣回他一句:“早就搬走不住這兒了,這房子過幾天拆遷了!”
……
“雲洞”酒吧,舞池內紅綠射燈朝天亂噴,在天花板上描繪出充滿酒色聲情的圖案。舞池的火熱與另一側幽暗角落裏獨處的客人形成鮮明對比,整個酒吧布局像一幅太極圖,半明半暗,一半是炙烈的火焰,另一半是深沉的海水。
這其實是圈內一家同志酒吧,他們以前都來過。
齊雁軒落寞的表情映在杯中酒水裏,低頭發了一條短訊:【哥,我知道你為什麽不開心,別難受了,我在雲洞,你來嗎?】
齊雁軒也是個相貌秀美的男生,留着一層打薄的齊額發簾,內雙的眼皮在眼尾掃出天然煙熏。自然有人喜歡他這一口,遠處有一桌喝酒的公子哥瞄他很久了。
上酒陪客的服務生瞧出小齊同學面善,樂意不收小費陪他聊上兩句:“學生仔,失戀?被人甩了?”
齊雁軒搖搖頭:“沒有,他不會甩我。”
服務生一張嫩臉上堆砌着久經滄桑看破世情的世故和老練:“感情事上沒有什麽是天長地久,誰和誰都不過是各自命中匆匆過客!所以你來了這兒,我也來了這兒,誰沒被對象甩過?”
齊雁軒秀氣的臉上卻有一雙鎮定的眼,神情也很固執篤定:“他就是心理有結,怕我知道了嫌太丢人瞧不起他的家庭出身,其實我早就知道。
“我明白他心裏邁不過的那道檻是什麽,我知道他爸當年是殺人嫌犯,我也知道他爸爸早就死了……他太不信任我,也不信任他自己,輕易就放棄掉了做人許多更重要的東西。”
齊雁軒從卧室門縫偷聽他父母講話,他父親曾經說漏嘴過。
服務生半晌無話,下意識替他喝幹了半杯酒,趕緊給客人又倒滿一杯:“這路太難走,小施主您多保重吧。”
齊雁軒沒等到人,從“雲洞”走出來時夜色已深,小巷寂靜客流漸稀。昏暗長路上映着他修長的影子,路燈打上這副書生模樣的秀氣面龐。
齊雁軒一看就是體面家庭出身的好學生,自重且乖巧的男孩,更何況肩膀上還背着書包呢。他尚未走出小巷陰影見到大路上的街燈,被人在書包上一拍:“學生仔~~~”
酒吧裏那位公子哥長了一雙略不正經的桃花眼,一個男人飛眉斜眼這就是流裏流氣、淫相外漏。公子哥邁着醉酒後東倒西歪的淩波微步,下一步伸手就摸小齊同學的下巴:“學生仔,一個人孤枕難眠吧?哥哥今晚有空陪你一定讓你樂不思蜀嘿嘿……”
齊雁軒揮開對方的手,在外人面前性情也并不軟弱:“誰用你陪?!”
他轉身就走,卻被對方一把扯掉了書包。書包裏還有他複習了好幾個月的參考書和習題冊對他無比重要。齊雁軒回身争搶書包,二人劇烈拉扯,公子哥的兩名幫兇從暗處晃悠出來,一左一右将齊雁軒按在牆上,那些獰笑的面孔在他驚懼的眸子裏投射出淩亂的光影,壓上他的臉實施強吻……
小巷一蹙即滅的燈火下又快步走出一人,身影更加孤獨寂寥,卻絕不柔弱可欺。
陳瑾在酒吧轉了一圈,再一路找過來,面孔那時驀地爆出一股不尋常的戾氣。他仍是在乎感情、在乎小軒的。
陳瑾的眼瞬間爆成血紅色,那一刻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可以變成那樣。他随手從不知誰家的門板旁邊拾了一條鐵鈎子,一鈎子下去血水從一人後肩膀濺射出來……
痛嚎,厮打,圍毆,反擊,互相追逐……小巷子裏數人打成一團,陳瑾眉骨和手臂都見了紅,卻絲毫沒有懼怕和手軟。流淌在血管裏的暴戾因子或許已經揮抹不去,就好像出生時就被燙在他眉心的烙印;又或者就是源自他常年自暴自棄與放任自流的心态,在他自身的潛意識裏,他也認同這就是他會做出的事。
淩先生從隐蔽處的車子裏慢悠悠跨出來時,特意挑了個比較穩妥的時機,也不必着急着慌,先讓那傻小子挨幾下拳腳吃個虧。
嚴小刀如往常一樣,以老大哥的神态自然而然道:“沒大事,我去收拾。”
淩河按住小刀的手腕,會說話的一雙眼就把話都說了:我去,你在車裏歇着。
嚴小刀很不習慣這種情形下他竟然在車裏躲着歇腳,圍觀旁人撸袖子上去動手打群架?這就不是他嚴小刀了。淩河拿捏着詞彙,琢磨怎麽講不至損傷小刀的自尊心,于是說:“你這麽小瞧我打架的本事?”
淩先生打架的本事不弱的。而且,這人根本就沒有撸袖子拉開架勢,不會損害自己一副俊美的容貌,身形一貫從容優雅,如行走的模特衣架。
暗處發招“啪”的一聲,一名陪公子哥劫色的打手1號被捏了手腕甩出七八米遠。
又是“嘶”的一聲。公子哥本人後腰上皮帶被擒,發出酒氣熏天的抱怨聲随即就被踹上膝蓋後窩,被迫正對齊雁軒來了深深的一下跪。
公子哥回頭一看,酒都醒了,這不好像就是前日在江邊酒樓他想撈起來嘗鮮的美人魚嗎?
魚都沒有吃到嘴,直接被魚給抽了……
打手2號被一只富有骨感的手狠狠扇了一記耳光。那只手動作搖擺幅度很小,但出手極快眼花缭亂,随即捏了那厮的喉嚨要害幾秒鐘,令其掙紮間暫時頭昏腿軟溜到地上。打手1號試圖反撲,還沒撲到跟前就被一條長腿“噗”地踢中腹部三圈囊肉,再次飛出去坐進門板邊的爛菜筐!
淩河與小刀打架風格很不一樣,各有各的長處,也都符合各自身份。小刀是街戰使刀的出身,江湖草莽大開大阖的氣度;而淩河師從西洋拳術教練,學的是空手道和擊劍術,眼毒,手指硬朗,身形奇快,打群架都打得很有氣質,片葉不沾身。
車內的嚴小刀不知不覺探出臉去,盯着淩河一席淺色白衣身長玉立的背影,也有片刻的恍惚和沉迷。
陳瑾臉上有血,從眉骨正中和眼角兩處流下兩條血跡,血光遮住半邊臉顯出兩分猙獰。他轉臉厲聲吼了齊雁軒:“這麽晚不回學校你跑出來逛酒吧招惹這些人?你發什麽騷?!”
齊雁軒靠在牆邊一抖:“……哥對不起。”
一句對不起讓陳瑾又軟化了,沒再罵人,拉住小軒的手腕:“跟我回家。”
“你站住。”燈下的淩先生,以地面上一道劍鋒般冷冽的影子攔住陳瑾去路。
陳瑾扭頭看到淩河,臉色又是一變。
淩先生顯然不太懂得與陳瑾這樣混社會底層的野小子打交道,互相拿冷傲冰涼的眼神瞪着對方,下一步你還打算怎麽談?
嚴小刀從淩河身後上前一步,路燈下的身影厚重寬闊,以一派江湖老大哥罩着小兄弟的體恤口吻說道:“臉和胳膊都傷成這樣,回學校讓人看到怎麽交代,又得跟你們班主任和宿舍樓長大姐平白多費口舌!上車吧,陳同學,齊同學,哥帶你們兩個先去醫院,把傷口包上!……跟哥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