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無妄之災

嚴小刀一行人的車隊在前, 一馬當先開進了村, 直奔自家宅院。

車子開過嚴總自掏腰包給鄉裏鄉親修築的柏油路。這路如今也已面目全非,兩側堆滿渣石土方一片狼藉, 中間留出的羊腸窄道竟然連轎車都塞不進去。瀝青路面不堪重負, 被某些巨型機械碾出裂縫, 漫長的裂隙深邃到底觸目驚心,好像剛剛歷經了一場駭人的地震。

路都毀成這樣, 房子還能在嗎?

嚴小刀只遙遙瞥了一眼, 這一眼令他膽戰心驚,他的呼吸與空氣中四散飛揚的砂礫在同一時間凝固。

他家房子真的不在了。

嚴小刀大步邁過碎石瓦礫, 沖過一道道銅牆鐵壁組成的障礙物。他老家的二層樓和四方小院已被拆成七零八落, 就剩下半片牆壁以孤家寡人的姿态伫立在亂石堆上, 牆體搖搖欲墜。

嚴氏人呢?

怎麽會這樣?!

嚴小刀被一種不妙的預感瞬間擊中神經,面色像被一盆白漆澆頭,趨于崩潰前的碎裂狀态。他瘋了一般踩上瓦礫堆,尋找原先客廳廚房所在的位置, 徒手試圖掀開那些沉重的水泥制板, 想去挖掘下面有沒有埋着活人……

他身後跟着一群小弟, 被眼前情景驚愕得喊不出聲。衆人在沉默中七手八腳幫忙撬水泥板子。

果然關心則亂,嚴總的腦子糊住了。他爬坡的腿略微發抖,幾乎讓剛修好的腳踝再次崴傷。

嚴小刀在某一刻做出了最壞的預想,命運不會對他保留太多的善意。這些年遭遇的坎坷已經太多,命運從不吝惜為他人生道路上的挫折磨難再一次添磚加瓦、添油加柴。也是他自己命太硬,專克身邊至親的人嗎?……

毛小隊長率領的輕裝簡行的車隊, 在幾分鐘後也殺到位置。

淩河沒有耽擱,大步邁下車來,驚異地盯着眼前一群爺們在嚴家宅址上瘋狂地挖掘土石方——怎麽會這樣?

淩河一眼認出,所剩的半面屹立不倒的牆,正是他和小刀同床睡過的卧室位置,兩人曾經親密地蓋着一床棉被,仰望星空傾訴家世。卧室樓下就是客廳位置,他還惦念着嚴媽媽那一桌炖魚燒鴨醬肘子和玉米餅的美味。一段缱绻甜美的回憶,如今被毫不留情地拆成支離破碎的瓦礫。他的鼻息充斥了沙土揚起的硝煙氣,回憶的味道都聞不出了。

他現在沖上去,多出兩只手也幫不上忙。

淩河略一思索:這就不可能,誰長了這麽肥的膽?嚴小刀好歹算是這個村兒裏走出去的有名有姓的老板,是佛就給三分面,小鬼都懂拜大神,誰敢不打招呼随随便便拆嚴家房子?

他環顧四周,尋覓他要計較的目标,迅速鎖定五十米開外,鋼筋鐵臂組成的龐然大物。他幾個月前在村裏還見過那玩意兒,不就是號稱拿了專業技術執照的嚴先生帶他玩兒過的挖掘機麽!

淩河撇下嚴小刀正在帶團作業的挖掘現場,往挖掘機方向人群的聚集處跑去。他當時也沒有料到,他跑對了方向,搶對了位置。

與嚴家宅址相隔一片紮成密密麻麻的瓜藤菜地,以及散養土雞走地啄食的窩棚,五十米開外的地方是嚴家隔壁大叔的宅基地。兩家已經做了二十多年鄰居,情誼甚篤。

挖掘機剛鏟了嚴氏的房子,又勢不可擋地開進下一家。

院子圍成水洩不通,塵土與煙火混合成一觸即發點火就着的焦躁味道。鐵臂巨鏟已經伸到正門房檐之下,尖牙利齒的兇惡嘴臉足以刨斷牆壁挖開地基。

嚴氏焦急地拉住老鄰居的胳膊:“老餘你冷靜啊,不能沖動啊,有什麽話好好談吶……”

鄰居這位大叔名叫餘仲海。“還談什麽?他們要拆老子的房子!”餘仲海臉膛上的汗水肆意流淌,憤怒深深嵌進滄桑的紋路,“嚴大姐你倒是心平氣和找他們談了,結果你家房子今兒一早就被鏟平了?……兩百米的宅基地只給我們算一百米,補償款扣掉一半,就是被鎮上貪官污吏給吃了!我們不能答應!”

“對啊,開發商老總據說是市長的大舅子,他老婆據說是銀行行長,他兒子據說是臨灣市領導的女婿……這事得去中央上訪,拿我們的血汗和土地房子肥了那些老總和貪官,讓那些壞人中飽私囊,咱們去喝西北風,不成!”

各路小道消息分散成零碎的只言片語,再從曲折八彎的渠道彙攏起來,中途再經由百口傳送和添油加醋,最終化成一股言之鑿鑿的輿論的洪水,沖垮了回馬鎮上這道年久失修不堪一擊的防洪大堤。

嚴氏苦口婆心的勸解壓不住兩撥人七嘴八舌沸反盈天的喧嚣,雙方劍拔弩張,積攢多時的怨氣燒熱了原本清澈冷靜的雙目,人身肉軀眼瞧着就要成為沖動之下螳臂當車的犧牲品。

群情激奮,炒成一大團螞蜂窩。

優雅從容的淩先生撥開人叢,冷不防就被身旁撸袖子與拆遷隊幹架的大嬸一菜籃子扣在他腦袋上。

淩河扯掉纏在他頭發裏的幾根油菜葉子。

他在驚心動魄之際從後方拉住嚴氏的胳膊肘,與回過頭的嚴氏視線對個正着。“阿姨您快回來,把您的孝順兒子吓着了!”淩河現出一臉最惹媽媽輩疼愛的溫順純良,一下子讓嚴氏安心。

餘仲海夫婦為保住自家房子和土地寸步不讓,架了梯子爬上牆頭,在房檐插起一面耀眼的紅旗。鮮紅的旗幟,被灰蒙蒙的天空襯出一抹刺目的血色。

充滿佛心善念的嚴氏,拍牆喊着老鄰居:“老餘啊,跟你媳婦快下來,上面危險啊!”

淩河是心無旁骛的,他懶得擡頭端詳爬牆搖旗吶喊的釘子戶餘大叔,也沒興趣圍觀與拆遷隊員用鍋碗瓢盆大打出手的婦女抗拆隊,那些熱鬧對他而言是瑣碎的旁枝末節,他在琢磨這拆遷隊是哪一路牛鬼蛇神撒出來的,敢在太歲頭上動土?眼前看似紛紛擾擾,在他的視線裏卻是一片清明,他只需要撥開真相不明的濃霧,先把嚴媽媽牢牢扶在自己手心。

他只在意小刀在意的人,小刀的養母。

淩河這時回了一下頭。

在他的視野裏,挖掘機突然發動,履帶式的輪胎碾壓着大地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鋼筋鐵爪突破塵土硝煙向着高牆刨下來,自上而下的氣勢足以刨禿泰山之頂!

所及之處濃黃色的煙霧騰起,牆壁在衆目睽睽之下“轟”一聲憤然崩塌……

而在嚴氏的視野裏,她在強烈的耳鳴聲中,瞥見淩河沖她大喊大叫的口型。

淩河的喊叫只能化作一道細微的尖銳聲音,攝入她的耳膜。淩河倉促間一把推開她,讓她趔趄着從陷入危殆的圍牆邊一步降落到安全島上。她再回頭時,紛至沓來砸向山牆的磚屑瓦礫卻讓她幾乎看不到淩河的身影,那個她只見過一面就很喜歡的年輕人。

嚴小刀挖了一會兒晃過神,燥熱的沖動逐漸冷卻,他從自家廢墟的高處擡起頭,這一瞥簡直心神俱裂!

在嚴小刀的視野裏,他看到那架挖掘機伸開勢不可擋的鐵臂,一鏟子挖了下去,那下面四分五裂不堪一擊的山牆下,晃過長發的矯健身影。

嚴小刀吼了一聲,飛身跳下廢墟,紛紛墜落的土石毫不留情砸在他心上,在他心口最軟處砸出一片血點。那是原本應當壓在他身上的重負,竟然逼得淩河替他扛了這一下。

滅頂的煙塵中淩河屏住呼吸,好像往一處深淵墜下去,但心裏特清醒,知道自己在幹什麽。

他撲過去推開嚴氏的瞬間,腦海中一閃而過“媽媽”二字。

徹頭徹尾的情不自禁,甚至屬于沒打招呼不請自來的自作多情,念頭閃過時他猝不及防。只是太久沒有開口叫過“媽媽”,怯于開口,以至于關鍵時刻這個詞彙生生噎在喉嚨裏沒喊出來,讓嚴氏什麽也沒能聽到。

這個詞對他太陌生了,自從六歲他的母親去世,就被刻意回避摒棄在意識之外。人的潛意識都懂得趨利避害,明知回想起來就是一段傷春悲秋痛不欲生的往事,淩先生早就把自己全副武裝成六親不認無堅不摧的面目,讓面具與皮肉相融長在自己臉上,輕易不願向任何人暴露他原來這麽容易觸景生情推己及人。

然而,他心中的母親,卷曲的長發垂落在天鵝般優美的脖頸上,美麗優雅而富有教養的形象已是根深蒂固,與眼前樸素平凡的中年村婦是截然不同。這天壤之別的兩個女性,卻因為某些微妙的情愫和同理心,兩個身影在淩河心中默默重合以至殊途同歸,最終都落腳在代表母愛溫暖懷抱的含意上。他不知不覺好像被嚴先生潛移默化地調教了,又跳進小刀給他挖好的坑,他蹲在坑底,竟然品嘗到失落已久的珍貴情感……

頭頂是刨下來的鐵爪子,淩河的長發堕入黃土,心甘情願橫在柔軟的陷坑中。

耳畔喧嚣暫時消失,機械的轟鳴化作舊唱機發出的沙啞間斷的電流聲,淡淡地奔逃向遠方……

濃煙遮天蔽日,在場的人驚呼“壓死人啦”,人群像被戳動的蜂巢陷入“嗡嗡”的混亂。

嚴小刀頂着一頭硝煙鑽到機械臂下面,正對上淩河的一雙眼!

淩河眼皮上綴滿沉甸甸的黃土,唯獨一對淺綠色瞳仁尚能靈活地四面晃動,“噗”一聲吐出一口和成泥的土渣。今天糖葫蘆沒有吃到,很接地氣的土渣他結結實實啃了一嘴。

嚴小刀一顆高懸的心“砰”地砸在橫膈膜上,還是心疼了:“淩河你先別動!”

他返身沖向挖掘機駕駛室,将那駕駛員從座位上拖出來,大罵了一句三字經。若不是顧及場面和身份,他想剮了這厮一層皮,人命關天啊如此胡作非為、為虎作伥。

嚴小刀自己坐上駕駛位。

淩河比他的命更硬,恰好滾到一個凹陷處,看眼珠子的靈活程度似乎并未受傷。嚴小刀手心洇出一層濕汗,操縱杆應當往上還是往下讓他思考研判了許久,不敢動手。他拿捏着微微擡了操縱杆,提起了那只能将活人挫骨揚灰的鋼筋鐵臂!

嚴總從職高技校拿回來一紙挖掘機駕駛執照,沒有白學。任何一技之長都能在人生的某個重要場合被派上用場,并且發揚光大。

嚴家一群小弟扶住嚴氏站在土坡上,那時全部愣住,動手幫忙都忘記了,一言不發地圍觀。口齒伶俐的楊小弟與忠心耿耿的寬子方才一路都在集中火力讨伐大妖精,給他們老大狂潑冷水洗腦,姓淩的狐貍精是蛇蠍心腸沒安好心,在前面挖個坑正等着埋了您呢……

嚴小刀迅速跳下駕駛室,再從土坑裏把埋了一半的淩河徒手刨出來,簡直心驚肉跳。

淩先生周身裹了一層黃土,厚重的土快要在這人身上結痂了,裹成一具頗為滑稽的兵馬俑——還是臉長得很俊的兵馬俑。嚴小刀低聲誇了一句:“妝都不用化了,直接拉到片場你就能演戲了,怎麽沒有導演找你?”

淩河自嘲道:“我能演什麽?跟你合演嗎?”

淩河的一頭長發被樹枝碎屑與泥土糊成個如假包換的鳥窩,但身上一滴血沒有,骨頭也沒傷到。果然這姓淩的又美又毒的一只妖,在閻王跟前面子最大,誰都不敢惹他。

嚴小刀摟過這一團不忍直視的“黃土鳥窩”,在旁人看不見的角度親了一口,心疼壞了。

潔癖症逼得淩河渾身發癢,很酷地推開小刀:“太髒了,別動我。”

嚴總果然也親了一嘴土,牙間填滿土渣,這時無比想念糖葫蘆的味道。

撥開人縫鑽進來的毛致秀瞧了一眼,捂臉往後倒去:“淩總,可別把您這一身好皮好肉的嫁妝給毀了!”

淩河只用兩道視線就把無處不在而且專門坑他的毛仙姑撥一邊兒去了。他抖了抖一頭土屑,扶住跑上來抱住他的嚴氏:“阿姨,您沒事?”

“孩子你吓壞我了剛才多危險啊!剛才那一鏟子下去,我還以為、以為、以為把你下半身腿給刨沒了!……阿姨吓得都掉眼淚了……”嚴氏抹掉眼角紋路間真情迸發的水光,烏黑的眸子裏真切地映着淩河的身影,是真的很疼愛,抱着用力揉了揉她最稀罕的這小帥哥。這是十裏八鄉她見過最英俊的小夥子,萬一給鏟傷了哪個重要的地方,可怎麽好?

“孩子,你的腿……”嚴媽媽的視線往下溜到淩河一雙結實挺拔的長腿上,詫異之情溢于言表,忍不住要口不擇言,“這一鏟子下去,把你的腿鏟好了?!”

單純而善意的人腦子不會拐彎,嚴氏驚訝地蹲下去,反反複複捋着、撫摸着淩河的膝蓋和小腿:“你這腿不是瘸的嗎?”

淩河可不願意讓嚴氏知道真相之後,以為她一腔真心實意的疼愛全都喂了狼心狗肺了,這時給孝順兒子遞去求助的眼色,把皮球踢給嚴總。嚴小刀面不改色:“媽,他的腿治好了,我給他治的!”

嚴小刀真心認同這句話,很有成就感。淩河的腿,連同淩河那臭不可聞的脾氣,确實是他下了幾個劑量的猛藥,以毒攻毒治好的。這位淩先生就是欠讓他爺們好好收拾,現在治得很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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